澄清

澄清

“首席的位置,我根本不在乎。”苏彧将药瓶放回到一排瓷瓶中,随手点了点。

瓷瓶发出宛若鸟啼的清响。

他偏过头,涟漪在澈若长空的眸光里散开。

裴间尘神色有些狼狈,与苏彧对视了片刻,擡手压住了额角。

一股夹着冰的雪瀑决然而落,急促地冲撞进他的血液。呼啸的风声如车毂,从他本就破碎的神识上碾了过去。

不,哪里不对……

他一脚踩塌了雪,风雪转瞬就漫过了他的四肢百骸,要把他拖入到虚空里去。

周围幻化出无数双猩红的眼,直直地盯着他。裴间尘微微松手,任凭那些染血的冰渣从指缝里流了下去。

他眸里的火跟着就熄灭了,面色如纸,强撑着平静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吗?”

也是……苏彧轻轻搓着手。

裴间尘被他骗了那么多次,他这么说,只会让裴间尘对前世受过的蒙骗更加深信不疑罢了。

“扶我去药浴……”裴间尘再度开口,语气近乎命令。但声音就像是被雨淋透了,低弱到听不清楚。

苏彧伸手,裴间尘整个人就栽了过来。他踉跄了半步,一把揽住裴间尘站稳了身子。裴间尘的额角就抵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像羽毛般直往他的襟口里钻。

滚烫。

方才明明还凉得像块冰。

苏彧看向后者紧锁的眉眼,指尖探了探脉象。果然,还是急火攻心。

他将裴间尘的左手臂绕过了肩,往侧屋走去。

*

屋里云雾蒸腾,落了结界。

从门到结界不过五六步的距离,苏彧额间直往下流汗。药草的气味浓烈,又闷热,呛得他轻咳了一声。

裴间尘缓缓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那抹苍凉的月色,染着微醺的水光。他呼吸倏滞,收拢手指,又抓住了温热湿滑的指腹。

苏彧止住了脚步,从裴间尘的掌心里抽回了手。

太热了……

裴间尘眼底都是迷离的雾。

“你是自己脱,还是要我帮你脱?”苏彧漠声道。

裴间尘手还扶在苏彧肩上。

他喉间滑动了一瞬,昏昏沉沉依然使不上力气:“你说呢……”

气息飘忽,立刻就晕散在了水汽里。

苏彧一手托着裴间尘的后背,另一手拉住后者的腰带,微微一扯。外衫滑落,被他挂在了一旁的小衣架上。

裴间尘感到像是一星火苗落在了腰窝。

他睁开了漆黑的眸子,目光却无处安放。他被热气浸透了。但紧接着,那柔软光滑的指腹就勾住了他的里衣。

裴间尘一把摁住了那只搭在他襟口的手腕。

苏彧还未收回手,五指就被有力地扣住。

他蹙了下眉:“看来裴师兄可以自己……”

裴间尘微哑着打断了他:“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苏彧掌心都是汗。

二人呼吸交叠,他顶着那股灼热的气息,薄唇翕动:“我只答应照顾你的伤。”

裴间尘后退半步,拉着他的手压向了心口,眼底满是血丝:“那这里的伤呢?”

苏彧长睫垂落。

他现在知道了,裴间尘为何想要听他说一句后悔,为何想要他的一颗真心。映入眼帘的,是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就差一点,无论是那一刀,还是那个阵。

就差一点……

他指尖发冷,抿紧了唇。

他太恨了。

恨得他不敢多看一眼,恨得连夜复一夜的噩梦都改换了模样。

但那还不是最痛的。

最难的是每一次梦醒的瞬间,那股空虚和无助从每个角落里侵袭而来。在无声的喘息里,额角冷汗滑过面颊,他咬碎了血气,生生咽下梗在咽喉里的恸哭。

他不能陷落在过去里。

他不要流泪,也不要流血,他已经流的够多了。

他是傻子。

裴间尘也是。

他傻得可笑,裴间尘傻得可怜。

苏彧的指尖微微颤抖,错的人不是他,也不是裴间尘。

他还没有找到那个人。在那之前,他不能被任何一种炽烈的情感烧去了理智。

任何一种。

——不仅仅是恨。

“裴师兄不是记过帐了吗?”苏彧平复下气息。他掀起被水汽熏得泛红的眼眸,像是雪地里的一眼泉:“是想要我现在还?”

“只是……”裴间尘语气酸涩,“因为欠我?”

苏彧轻眨了下长睫,哂笑:“不然呢?”

裴间尘搭在苏彧肩上的左手微微用力,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按了按。手指穿过流瀑般的墨发,顺着苏彧的后颈缓缓向下。

肩胛骨硌手。

苏彧没有动。

裴间尘喉咙干涩,他摸的哪里是个人?

他摸的是石头。

在溪水下的一块顽石,蒙着水汽,却是冷的。

“你就……”裴间尘的声音都裂了。

他真的就从未动过真心吗?

哪怕一次……

裴间尘重重地阖了下眼,从那抹冰凉上拂过。

“你就在这儿等着。”

他转身,没入了雾气。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他不会杀苏彧,不会伤他,更不会威胁逼迫他。

苏彧靠在冰冷的墙上,捏了下自己发烫的耳垂,然后顺手理了下凌乱的发丝。他撚了撚着指尖的汗,将心思从弥散的热气里拢了回来。

裴间尘比他想象中醒来的要早的多。

从主屋走到这里才不过几十步,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

仔细想想,他能记起来的,除了这一次,裴间尘还“晕”过去两次。

第一次,是听到「复归」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裴间尘当时是装作晕了过去,故意试他。

第二次,是裴间尘身上魔息被夏九思的那盏莲花灯抽走。那次裴间尘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三次,裴间尘无一例外很快醒了过来。

但从他的脉象上看,不该如此。

即便第一次是装的,可第二次和刚才这次,分明不是。

“你之前说不想要首席弟子,那……”裴间尘的声音隔着弥散的水雾,飘了过来。

苏彧回过神。

说是不信他,还是想要确认吗?

若是搅动了识海,将那些碎裂不堪的记忆翻出来,裴间尘可能会再加重伤势。

也就是说,裴间尘不信就罢了。若是信,就定要与那些记忆重新对峙一遍。或者说,再经受一遍神识被凌迟的痛苦。

那只会让他离魔心更近一步。

“前世得到过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苏彧浅浅阖眼,打断道,“裴师兄,你说呢?”

没有回答。

苏彧神色寂寥,扯了下嘴角。

如此想来,连他自己都学不来当年的自己了。可裴间尘记忆里的那个人除了外貌,连动作语气都模仿得很像,只有细枝末节上出了岔。

也就是说,那人定是熟悉他的人。

以裴间尘当时的境界,能够强行破入他识海的至少是玄境二品及以上。

但如果有法器呢?就像夏九思的那盏灯……

还有……魔骨。

苏彧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血肉。

被反复碾压记忆,常人即便不死也会变得疯傻。对方敢这么做,说明是知道裴间尘身怀魔骨,也就是故意逼他入魔。

魔骨的事情,苏彧也是前世从玉泉真人那里听到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玉泉真人收裴间尘为徒就是为了阻止魔骨降世。

他希望让裴间尘靠道心压制住魔心。

这个愿望最后还是落空了。

山上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苏彧不清楚。但每一个人,他都要怀疑,都要查。哪怕是于他有恩的柳玉泉和凌照雪……

他绝不能再犯错。

“你又在琢磨什么?”裴间尘披着里衣走了出来,唇上已经有了血色。话音未落,他忽然拎起了苏彧垂落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的掌心,血色纵横。

裴间尘的发梢还在往地上滴水。

啪嗒——

电光火石之间,苏彧盯着手里的殷红,猝地回过神。

不对……

裴间尘识海如血,每次牵动记忆都会急火攻心,他为什么没有怀疑过?

裴间尘压着眼梢,同样心思沉沉。

苏彧已然开了口:“裴师兄莫不是每次想起往事,都会被「反噬」?”

“反噬?”裴间尘擡了下眼,复又垂落,轻轻地摩挲着苏彧的掌心,“苏师弟不是明知故问吗?”

“明知故问?”苏彧不知道裴间尘的「明知」是哪个「明知」。

裴间尘指尖亮起了青光,将苏彧掌心的伤抹平了。他没有擡头,眉间飞掠过了一抹阴云,冷笑:“抽我六识的不是师弟你吗?”

苏彧怔愣在原地。

裴间尘以为是六识被镇的原因?

他跟着也笑了。

裴间尘脊背一僵,眸里闪过冷光。

苏彧已然收回了手,朝门口走去。

“你笑什么?”裴间尘按住眼底翻涌不息的波涛,盯着他的背影。

苏彧停在门侧,微微偏头。夕阳逆着他周身,在他身后投下了一条修长的阴影,却显得他从未有过的萧瑟单薄。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声色倦怠,“就算我欠你一次……”

*

苏彧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裴间尘就坐在他身侧的榻上,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裴间尘是听见苏彧低哼声才醒来的。

自打常安镇之后,苏彧的噩梦越来越频繁。

“梦见我了?”他半眯着眸光。

苏彧鬓发已经湿了,撑起身子,语气带着戏谑:“裴师兄现在如此自作多情,是因为当过魔尊?”

裴间尘敏锐地追问道:“我以前不是这样?”

苏彧眨着长睫,淡声道:“裴师兄自己以前什么样,应当比我清楚。”

裴间尘还未开口,就见苏彧重新缩回到了被褥里阖上了眼。

这是苏彧最后一次做噩梦。

他醒来的时候,身上是温热的,周围还残留着未消的静心诀。

又是……心火吗?

这一日送来的药依然一模一样,只不过都加了蜜。裴间尘只是让他帮忙包扎换药,再没有让他跟去药浴。

又过了五日,裴间尘的伤势明显地好转起来。

这一天晚上,苏彧依然睡得很早。

夜半,他感到一个冰凉的触感锁链般缠上了他的脖颈。苏彧脊背一寒,睁开眼的同时,那道锁链倏然收紧。

“抓到你了。”

一双猩红的长眸俯视着他,扼住了他的脖颈,但并没有用力。

苏彧瞳孔骤然一缩,毫不犹豫地反手攥住那只手腕,猛然翻身把裴间尘压在了身下。

裴间尘满面讶然地回望着他。

“你在找死吗?”苏彧呼吸微促,丝毫不理会那双眸里溢出的阴鸷的冷意。他几乎把裴间尘的手腕压出了青紫的指痕,另一只手擦破指尖,凭空一挥。

袖口里扬出了数道白光,身后绯红的点芒零落,宛若落花,迅速地将二人封在了一个结界中。

裴间尘身上黑气渐弱。

但外面依然传来了一声爆鸣的声响,像是烟花炸开。

——凌苍山示警,山上发现了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