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
不渝
灵力尽失。
苏彧将已经擡起的手缓缓放下。
也就是说,他若违誓,只能任凭裴间尘处置。
“说起来,”苏彧瞄了一眼腕上干涸如红线的血,神情蒙霜,“裴师兄方才的誓言里,好像没有提到不会在我入天境前杀我。”
裴间尘微怔,唇齿间的血气发酸。
“可以。”他自嘲一笑,重新擡指。嗓音嘶哑,气息越来越低弱,但每个字依然念得清清楚楚。
苏彧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听完,也开口起誓。
最后一个字落。
脚下的莲花灰飞烟灭。
阵散。
结界坍塌。
裴间尘侧身扶住一旁的坐椅,极重地缓了两口气,随即盘膝坐下。苏彧目不斜视,径直走进里屋,顺手放下一侧的垂帷,披着外衫就缩在了通铺最里面的位置。
没有分拦二人的结界,没有敛声屏息的提防,也没有隐而不发的杀机。
只有一席半掩的帷帐。
风偶尔从半开的窗外吹拂进来。在那一瞬息里,从前厅可以将里屋一览无余,反之亦然。
二人谁也没有睁开眼。
*
午时一刻。
颜念和沉香阁的陆荷一齐走进了结界。满桌狼藉,颜念想起早先听到的动静,正准备发问。
裴间尘行完礼擡头。
颜念瞥见他唇上的伤,早上的时候,还是没有的。他轻咳了一声:“你们两个……必须要静养,知道了吗?”
二人恭谨地颔首。
颜念嘴角抽动了一瞬,没再说话。
这次的脉象探得极其细致。灵力透支,经脉有损,都不是轻伤,但陆荷也见得多了,可心头血……
她眉心紧蹙,从袖里拿出药单,在凌照雪写的后面又添了些许,然后示意裴间尘褪下外衫。
裴间尘挽起袖子。
陆荷一眼就看到了纱布上的咒文。
“胡闹!”她瞳孔微缩,略带愠怒。左手掌心升起了一道青色的火,右手起了道符点在了裴间尘的眉间。
纱布眨眼间就化成了青烟。但伤口完全是靠符咒镇住了血,纱布一松开,立刻就有黑红色的血就冒了出来。
陆荷指尖已然落咒,暂时止住了血。
这也是苏彧第一次看清裴间尘右臂的伤。血肉翻露在外,连皮肤都长不出来,就好像是有人用利刃划了数十道,刀刀见骨。
尽管陆荷度了灵力,裴间尘额角依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抿着淡如纸色的唇,听到陆荷急急忙忙地嘱咐道:“你这身伤需要药浴三日。我现在就去吩咐弟子烧水煎药,具体的各类事宜之后一起让人送过来。”
陆荷说完,人就不见了。
颜念盯着裴间尘,神情严肃,沉声道:“间尘,你右臂的伤也是那两名魔修弄的?”
“不全是。”裴间尘的声音不高。
颜念目光微灼:“那是怎么回事?”
只有献祭的法术才会造成这样的伤,而献祭,十之八九乃是禁术。
裴间尘默了一瞬:“祭剑。”
苏彧听言,上前一步,行礼道:“那两名魔修都是天境三品,弟子拖了裴师兄后腿。裴师兄以身祭了长渊,所以才弄成这样。”
“长渊?”颜念一怔,回目看向裴间尘的腰侧。果然,裴间尘的佩剑长渊不见了。
他在二人面上扫量了两个来回:“此次下山诸事你们二人最为清楚,尽快将情况报上来。间尘,你先养伤,可以晚几日再交。”
“是。”裴间尘瞥着苏彧,目光里带着钦佩却又凉飕飕的。后者神色不变,也行了一礼。
一炷香后,二人的药就送了过来。
苏彧刚拿起勺子,裴间尘就从他的碗里舀了一口,尝完还不忘补了一个字:“苦。”
苏彧捏着空勺。
裴间尘倒是谨慎。
他大概能猜到封平之是因为谢轩的事情暴露,动了杀心,一路跟随他们到了常安镇的「醉仙楼」。
不过,眼下封平之此刻应和他们一样,被禁足在沉香阁的某间屋子里。
原本同门相残是重罪,至少也要废其修为逐出师门。可封平之这一攀咬,性质立刻就变了。即便苏彧证明了自己并非奸细,封平之杀他的原因也变成了“误会”。
此人留在山上,迟早是个祸患。但此时除掉他,又太过引人怀疑,至少也得等这件事彻底了结。
苏彧闷声喝了药,伏在案上摊开了纸。他拿起笔沾了下墨:“从舫上遇到慕九的事开始写?”
“好。”裴间尘恹恹地坐在他身侧,拿着纱布顺着左手腕一圈又一圈地包扎着。
稍微缠偏了,他就解开几圈重新来过。片刻后,他突然开口:“之前你说他将你从曲阳镇抓走,是真的?”
苏彧不紧不慢地提笔,含糊地道:“他想杀我是真的。”
裴间尘盯着那晃动的笔杆,莫名地感到焦躁起来。
他一连缠歪了三次,终于停了动作,舐着唇上的伤,半眯起眸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苏彧头也不擡。
“我……的事。”
苏彧笔一滞,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像是一口逐渐坍颓的枯井。他放下笔:“药草考核那天。”
裴间尘怔住。
苏彧将那张染上了黑云的纸对折。
裴间尘手肘撑在桌上,只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如果不是因为听见他在笑,还以为他是在哭。
笑声充满了讽刺和自嘲,还有……悲哀。
苏彧的手掐住纸页,余光瞥了裴间尘一眼。
不搭。
和那个曾经睥睨三界的魔尊不搭。和那个曾经光风霁月的凌苍首席也不搭。
一个人能够如此大的改变,是因为魔心?
“你模仿过我的字?”裴间尘从苏彧手里拿过纸页抖开,眼里隔着那层雾,略带着质问和不解。
苏彧倏然回神。
那双黑眸比他手边的墨还要深沉,像是有万般情绪被撕碎了埋在那化不开的浓稠里。
不,不仅仅是因为魔心。
是因为裴间尘已经连他自己都忘了……
那些无关仇怨、无关利用、无关背叛的记忆,早已被识海的望不到边际的血吞噬了。
苏彧故作漠然地冷笑了一声:“模仿?裴师兄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裴间尘只手撑腮,霏微的目光落在苏彧的身上。
苏彧重新取了一张纸开始写。
他写完一页,裴间尘就拿走一页。
裴间尘看得认真,一字一句反复地看着,就好像能从字里行间看穿下笔之人的心一样。
“苏彧,”看了半晌,裴间尘指尖敲在案上,睨了他一眼,凉声道,“你的话……有真的吗?”
苏彧笔尖一顿。他擡起笔,近乎自嘲地笑了一下。
记得又能如何呢?
人是会变的。
过去的一切即便还在,走了那么远的路,也变得模糊了。
但就像裴间尘不擅长说谎。
哪怕他都记不得了,依然还是只会含糊其辞,避而不答,或者说一句——「不知道」。
还有什么在。
抹不掉,抛不下,甩不开。
总有什么……
苏彧默了一瞬,复又落笔:“我刚才发的誓是真的。”
裴间尘轻嗤了一声,目光落回纸页,没一会儿就看到了苏彧此前提到的那道「传声符」。
依照纸上所写,是那日苏彧追到客栈,给他上药的时候,偷偷塞在他的衣袖里的。
裴间尘突然倾身,从苏彧手里夺了笔。
要不是苏彧气力不稳,只是虚握,这一页纸就又废了。
苏彧擡起头,眉眼间罩着微怒。
裴间尘已然把笔往砚台上一撂,靠了过来,压着嗓音,语气里带着故意的撩拨:“我想起来,苏师弟好像还欠了我不少……”
苏彧与裴间尘近在咫尺地对视着。后者的眼底有火苗在摇摆着,像是大漠里的一丛篝火。
他收起面前的纸,眉眼绷直:“你又想做什么?”
“苏师弟难道不觉得「过意不去」吗?”裴间尘摊开了伤痕累累的手,慢条斯理道,“我要苏师弟照顾我十日。”
苏彧扶案起身,从那团火里退开:“十日?裴师兄怕是弄错了,我欠你的可没那么多。”
裴间尘往旁让了一步,皱眉:“难不成十日你要算还十次?”
“不然呢?”苏彧声音冷得近乎无情,“你要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只算还一次?”
裴间尘声音带笑:“好啊。”
苏彧脚步微微一滞,裴间尘已然扯住了他的袖袍。他一转身,就看见那簇火烧得愈发猛烈。
像是火星溅落,化成了长夜的流萤撞进了他的眼睛。
苏彧捏住了眉心,静了会儿,重新走回到了案边,拿起了一瓶药膏:“我可以一次都不算……”
裴间尘拉开椅子坐下,摊开右手。
“别这么心急……”苏彧撩起眼皮,与裴间尘对视着,一字一顿道,“我要借你亲传弟子的令牌,十日。”
裴间尘蜷起手指,眼底的火势烧成了一片火海:“你要亲传弟子令牌做什么?”
“这就不必裴师兄操心了。”
“你想去藏书阁顶层?”裴间尘压着眉眼的阴翳。
不等苏彧回答,他哼笑了一声,语调冰冷:“与我无关?你去找办法杀我也叫与我无关?”
“你知道书阁顶层有什么?”
裴间尘阖眼不答。
苏彧抿直了唇,径直将药瓶放回到案上,转身就要走。
裴间尘一把按住了苏彧的手腕。
“十日就十日。”说着,他朝苏彧摊平了右手。
苏彧打开了药瓶。
温热的指腹接住了裴间尘毫无血色的手。
裴间尘觉得自己就是方才的一页铺开的宣纸。药凉如墨,勾得他心里又痒又疼。
他瞧着苏彧,后者垂着长睫,眸色无波无澜。
“你一定要杀我?”裴间尘不甘心,“你想要什么?首席……”
“我对首席毫无兴趣。”苏彧熟练地将纱布打了一个结,冷静地截断了裴间尘的话。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去够另一瓶药,余光瞄见裴间尘面上闪过一抹愕然。
但很快那就变成了一片混沌,裴间尘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苏彧看了一眼裴间尘右臂的伤,又看了看手里的药,复又将打开的药盖上:“你手臂的伤还是先泡了药……”
“你,说什么?”
“你手……”
“前……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