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战
止战
苏彧胸膛缓缓地上下起伏着，呼吸一声不落地拂在裴间尘耳畔。
他张开极淡的薄唇，眼底笼起不解的薄雾，却瞬间被一道刺目的烈阳击得溃散。
“你的那些话，”裴间尘冷沉的嗓音贴在苏彧的面上，“本座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了。”
雾气瞬间凝成霜雪，苏彧眼眸微凛。
裴间尘拉开些许距离，隔着那层不堪一击的水汽，盯着苏彧，不肯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沉寂冷得近乎停滞。
呼吸如风，心跳如雷。
血从二人相抵的手腕间滴落在地，震耳欲聋。
对峙半晌，苏彧忽然低笑了一声。
冰封随着笑意坍塌，只剩下蓬松的雪，仍是冷峭的。
他松弛地靠在椅背上，周身的灵力毫无波澜，没有要反抗的意思，缓缓地牵动唇角唤道：“裴间尘。”
只有三个字。
只是三个字。
笑里是磨尖磨锐的利箭。
拨云散雾，穿过前尘所有的往事，破开了胸膛，把所有的伤口重新扒开，血淋淋地摆在他们二人面前。
裴间尘感到身子微晃，心里有凛冽的风声是烈风从胸口直穿而过。他竟然曾经一度妄想这一世可以重新来过。
那个妄想在知道苏彧要杀他的时候就出现了裂痕，现在彻底破碎了。
他抓紧着扶手。
扶手裂开，很快就被血填满了缝隙。
裴间尘仍然记得，这三个字的语气。和正山殿最后那日，一模一样。
当时那么刺耳，也那么惨烈。
因为一模一样，他退缩了。
苏彧一眨不眨地回望着裴间尘炙热的目光。
他没有动，也动不了。他要冲破裴间尘的压制，就只有一瞬的机会。
裴间尘的气劲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对方警觉。
苏彧不敢赌。
他要拼力留住自己这条命，因为他还没有找到“那个人”。
但出乎他的意料，裴间尘没有发怒，反而因为他开口收了力道。
苏彧眉梢微动，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这里不是你的界域，这里可是凌苍山。”
“你这是在威胁本座？”裴间尘目光里掺着冰渣，摩挲着苏彧的腕。他要困着他的猎物，又不能将他逼至末路，甚至连退路都要给他留着。
“我只是提醒你。”苏彧无所谓地笑着，声音慢慢拖长，“你想让我千刀万剐，生不如死。可你没有魔尊界域，我也只有一颗心，只能死一次。”
裴间尘瞳孔一缩。
苏彧感到那股气劲倏然停滞，他擡起空着的右手，横劈而下一道掌风。
裴间尘擡手去挡。
就在那眨眼的空当，苏彧调动了周身所有的灵力将裴间尘的气劲逼了出去。他左手同时发力，反手扣住裴间尘的腕子，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就把裴间尘翻摔进了椅子。
裴间尘并不恼。他本能地感到苏彧的招数和之前截然不同，不是杀招。
他没有还手，而是任由苏彧抓着自己的手腕。腕上那抹冰冷让他从未有过的愉悦，却也从未有过的痛苦。
他们是彼此横贯在心口的刀，刀上抹着噬心的毒药。解药，就攥在对方手里。
是苏彧先松了手。
他撚了一下指尖粘稠的血，转身探向了案上的白瓷茶盏。
裴间尘倏然起身，撑在他身侧拦住了他，逼着他与自己对视：“本座让你走……”
咣——
茶盏被苏彧重重地砸在案上。
满桌的渣滓，尸骨发着森然的白光，刺得裴间尘怔愣了一瞬。
苏彧眉眼间似有薄怒，冷笑了一声：“裴间尘，你现在还不是魔尊。”
他猛地攥拳向旁边一挥，血色在他身后腾空而起，结界轰然碎裂。
“来人——”苏彧朗声。
裴间尘一把拽住了他衣襟，拉到面前，将后面的音节都封堵在了他的唇齿之间。
苏彧被压向案台，撑在桌案的手当即往后一推。
滋啦一声，桌脚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叫。地上出现了两道灰白的长痕，茶水泼了一桌。
他身形往下栽，趁势就要挣脱。
裴间尘右手狠狠地揪着他的襟口，左手稍微捞了他一下，将他压在地上。
“裴师兄？”院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隔着结界，里屋听上去像是什么被打翻了。小弟子挠了下头，也进不去，只是嚷道，“是有什么事需要吩咐吗？”
裴间尘抿着唇上被咬出的伤口，右手将拇指轻压在苏彧的唇上，俯首看着他。
目光交错，不过咫尺的距离，却隔着万丈浓雾。
“帮我备热水，我要沐浴。”裴间尘左手还在滴着血。
小弟子应了一声，脚步走远。
裴间尘微微挑眉，他并没有强制苏彧噤声。后者根本就没打算开口，只是戒备地盯着他。
“怎么？把人喊来了，不求救？”裴间尘传声。
苏彧眸如寒星，声音不经过唇，反而更冷：“我本来要通知的人也不是他。你若杀了我，玄境长老立刻就能察觉。刚才我喊了一声，你猜有多少人在探着这里的动静？”
“谁说我要杀你？”裴间尘舐着唇齿间的腥甜。
“既是如此，你我都有重伤，拼个你死我活毫无意义，不如各退一步，先过了这十日。”
“十日？”裴间尘冰冷的指腹从苏彧的唇上缓缓下滑，抵在他的颌下。
苏彧喉间滑动了一瞬，眼底渐冷。
裴间尘却在苏彧有所动作前松开手，退开。
他蘸着左手的血，顺势重新立了道结界。他的伤远比苏彧要重，早就是强弩之末了，连结界都只是刚好围住两个人。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裴间尘怕了苏彧的反抗。恍惚之中，他产生了种错觉，苏彧方才没打算杀他，是因为在凌苍山？
苏彧脊背抵着结界，撑起身子，困惑道：“交易？”
“你想要恢复修为，我可以帮你。”裴间尘说着，止住了手上的伤，免得弄得满地血迹。
苏彧怔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他掀起眼皮，眼底雾气浓烈，满怀戒备：“那你要什么？”
裴间尘扯了下嘴角，意味深长地回望着他：“我要你在入天境之前，不出手杀我。”
雾气凝滞。
两双长眸里星盏微明，在猜测和试探里越离越远，却又被同样的猜测和试探紧紧地勾住，从最远的地方被拉扯回来，重新一点点靠近。
苏彧能听见自己耳侧的血流艰涩地流淌着。
他抿着唇上温热的血，那不是他的血。但那股血气提醒着他刚才某种秘而不宣的占有和掠夺。
他面前的是曾经成为魔尊的裴间尘。
他仔细地斟酌这个提议，生怕那是一潭泥沼，将他的手脚缚住，甚至将他困死。他若是死了，真相就又被掩埋了。
他不想再作为一枚棋子死去了。
裴间尘垂着眼帘，等着苏彧的答复，可等到的却是一声冷笑。
“裴师兄应该知道，”苏彧淡淡道，“我这辈子也未必能入天境。”
“那就加个期限。”裴间尘很快反应过来，“三年五年，随你。”
末了，他又补了半句：“但起码要半年。”
洗髓是最合适的，只是洗髓丹难得，裴间尘没有把握什么时候能找到。
“你想要灵石还是洗髓丹，我都可以帮你。”裴间尘见苏彧仍然犹豫，长眸里细碎的光聚拢成星，“我会真心实意地帮你。”
真心实意……
苏彧睫羽微颤。
若是三天前，这四个字只会令他发笑。但现在，这四个字太沉了，像是锁链缠在他的腕上。
他想起那万千红丝，几乎下意识地搓了下手腕。
他声音里的雪融化，只剩一湾平静的水：“为何？”
“什么？”裴间尘蹙眉。
“为何帮我？此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用防着苏师弟，还不算好处吗？”裴间尘眼角上挑，眸深如夜色，“况且即便到时你入了天境，也未必……”
苏彧长眸半眯。
他知道裴间尘想说什么。他之前破入化神都阻止不了入魔的裴间尘，何况区区天境。
也许是重生的原因，裴间尘的魔骨已醒。
也就是说，杀他也没有用了。
他必须找到其他方法阻止裴间尘。他必须要阻止裴间尘。
苏彧拢在袖里的手掐得指尖发白。他还要找出那个下棋的人，让他双倍奉还。他沉吟良久：“我答应了。”
裴间尘勾了下唇角，擡手打了个响指：“口说无凭。”
两朵金色的莲花怦然绽放，一旁的窗棂上都荡漾着金色的波光。
裴间尘几乎已经压不住喉咙里的血气，立刻凝神擡指：“我裴间尘今日起，会竭尽全力帮助苏彧破入天境。如有背誓，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一抹金光微闪落入他的眉心。
苏彧皱眉。
裴间尘竟然这么认真的吗……
他敛起心思，薄唇翕动，却见裴间尘擡手示意他不急。
“你若违誓，打算如何？”
苏彧想也不想：“和你一样，魂飞魄散，不入轮……”
裴间尘摇头。
苏彧默了一瞬：“万劫不复。”
裴间尘轻哼：“这些只怕根本拦不住苏师弟杀我的决心。”
他自然不会忘，苏彧昨日拉他入阵，就是要同他一起魂飞魄散。
苏彧眸色渐郁，平静开口：“那就生不如死……”
“谁让你……”裴间尘唇边血色当即蜿蜒而下。他咬着血气，忽然意识到为何苏彧一直在提生不如死。
裴间尘磨了下后槽牙，见苏彧微怔，压下翻涌的恼怒道：“我要你在入天境前一旦出手杀我，当场灵力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