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庇

包庇

“此人称在裴师兄身上藏了传声咒,裴师兄当时可知道此事?”封平之问的虽是裴间尘,但看的是殿上的三位长老,连「裴师兄」三个字都是细细从牙缝里磨碎才送了出来。

裴间尘双眸凝黑如墨。

苏彧已经亲手将抓着的绳子交到了他的手里。而另一侧,则是无底的深渊。

如是不留神,他便会一起掉下去。粉身碎骨。

裴间尘撚着指尖的血,像是在搓着那根不存在的细麻绳,眼底氤氲着幽邃的冷雾。

那就——粉身碎骨好了,一起。

“我知道。”他音色如雪沫。

苏彧侧目扫了他一眼,对裴间尘的回答并不意外。

“裴师兄既然知道……”曲规眉头紧锁。

裴间尘打断,似笑非笑:“苏师弟是关心我,所以我并没有揭穿。”

“颜长老明鉴。”封平之声调骤然拔高,把裴间尘的尾音压了过去。

他上前半步,咬紧牙,断臂之辱甚至胜过了疼痛,狠声道:“从此人上山起,裴师兄就一直为他说话,甚至不惜同门相向。这番回答,兴许是他们二人早就串通好了。”

裴间尘长眸乜斜,沉若秋水:“此事确无其他人在场。封师弟若是这么说,岂非我们就任由你攀咬?”

封平之张了下口,意欲分辩。

裴间尘忽又沉沉道:“那名魔修倒是个人证,只是他已经死了。”

他刻意把「死」字咬得极重。

封平之当即面上一白,攥紧了左拳:“如今在三位长老面前,裴师兄竟然还出言威胁我。请长老们明察。”

颜念瞧着裴间尘指尖的血色,眯起长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裴间尘身上没有杀气,但方才的话确实有几分威胁的感觉。

裴间尘毫不在意,向颜念行了一礼,面无喜怒:“封师弟所言都只是他自己所看到,弟子也有话要说。”

“讲。”颜念收了目光,朝他微擡下颌。

“那日,苏师弟除了救下了这几人外,还救下一名谢府的公子。

因那人身上带有魔气,我与苏师弟追查到了常安镇,并遭到两名天境魔修袭击,其中一人正是瑞抚镇引入玄熛的人。而封师弟就是趁我们重伤之际偷袭。”

“此事……”封平之立刻就要辩驳。

裴间尘侧眸横扫掠去,把后者的话斩断在喉咙里。

“若依封师弟所言,苏师弟乃魔族奸细,而我——”他顿了顿,刻意换上了一个暧昧不明的词,“我与他私情匪浅。那试问,我二人为何会重伤至此?”

封平之哑住,方才的话生生咽下。

颜念一怔,似是认同地点了下头。

封平之面容微微扭曲,片刻后又高声道:“这都是裴师兄一人所言,那两名魔修未必是同一人。魔族天性嗜杀,苏彧若是与那两名魔修并非同路……”

裴间尘轻嗤了一声,朝颜念行礼:“颜长老也听到了。弟子的话是「一人所言」,封师弟的话又何尝不是?他此番言论毫无凭证,全都不过是猜测……”

扑通——

众人转头看去。

封平之颤身跪地埋首。他斜瞥了苏彧一眼,涩声道:“此事虽无旁证,但事关重大。弟子恳请让苏彧将那日的记忆放入故生阵。”

苏彧眉心猛地一跳。

若是将他如何得知玄熛有问题的记忆放出来,不说抽六识的事情,就连那支曲子都很难解释清楚……

“不可。”

果断的两声拒绝。

一个冷沉,一个清脆,近乎异口同声。

凌照雪原本只手撑脸,眼皮耷拉都快要睡着了,听到「故生阵」,立刻回过神。

她瞄了眼裴间尘,挑了下眉,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我徒弟受了伤,治都没有治就被拉到这里跟人对峙,我已是十分退让了。这个时候还想抽他记忆,我五方殿就是这么任人欺负的吗?”

颜念终于拧起了眉心。

当日之事,几人各执一词,用故生阵将那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展示出来,一目了然,确实可行。

只是凌照雪左一句徒弟,右一句徒弟。谁都听的出来,她摆明是不相信苏彧跟魔族有任何关系,也不会接受苏彧抽出记忆。

从二人的气息来看,他们伤重也非虚言。

封平之见颜念犹豫,暗暗琢磨了一会,又提议:“若是如此,让他入问心阵也是一样的。他此来凌苍到底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有其他身份,一问便知。”

末了,他补了一句:“若他没有说谎,自然无事。”

最后这句是说给凌照雪听的。果然,凌照雪虽沉着脸,却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苏彧漠然地扫过封平之弓起的脊背。

今日这事不说清楚,他怕是很难走出这不阿殿了。

问心阵。

入阵者被提问,若所言属实,则阵不会有半分动静。但若所言违心,就会受钻心之刑。

他虽无歹意,但还是要看对方会问什么样的问题。

苏彧轻阖了下眼,掐着指节。不过,区区钻心,就算他们问了什么,也不至于扛不住……

他薄唇翕动,却听裴间尘蓦地开口:“此事还有第三个办法。”

颜念没来由地额角一紧:“哦?”

“既然此事只有我与苏师弟知晓,就是说抽我的记忆,也一样。”裴间尘眉眼淡漠,像是在说一件漠不关己的事,可极力克制着杀意,声音僵硬得有些不自然。

他甚至不能看封平之一眼。

他当时就该杀了他。

不阿殿陷入了一片沉寂,能听见穿堂而过的风声,从门窗缝里撕扯成长条。

那可是裴间尘。

玉泉真人的亲传弟子,剑阁这一辈所有弟子仰望瞩目的存在。

虽说只是问话,但这里毕竟是不阿殿。无论是抽取记忆,还是入问心阵,和审问刑责都没太大区别。

苏彧目光停在裴间尘染着血的袖口。

以裴间尘情况,若再剥离记忆,只会让他的神识更加破碎不堪。

“弟子愿……”苏彧上前,「入问心阵」四个字还未说出口。

“颜长老,”一旁的宋嫣突然上前,打断了他的话,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裴师兄所言虽然可行,但裴师兄乃是玉泉真人亲传弟子。师尊还有十日才会结束闭关,他此刻不在场,裴师兄入阵的话,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

凌照雪一听,当即恍然,跟着就笑了两声:“既然间尘愿意将那日的记忆抽出,此事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只不过,颜师兄,你可是最讲规矩的,眼下玉泉真人不在场……”

颜念心底凉飕飕的,看了一眼葛云清。

葛云清朝他眨了下眼,传声道:“凌师妹如此不高兴,无非是因为苏彧重伤在身。不如干脆就此下个台阶,等十日后他们伤养好了再对峙也不迟。”

“也好。”

“好什么?”凌照雪扫了二人一眼。

颜念轻咳,开口道:“既然间尘也牵涉进来了,就等玉泉真人出关之后,再行决断。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眼下尚未查明,你们三人既都有伤在身,就在沉香阁养伤。如无允许,不准离开半步,任何人未经允许也不得探视。”

封平之擡起头,还想说什么。

“你们现在就去,不得有误。”颜念极为严肃,又转身看向凌照雪,“凌师妹也不得前去。”

“我也……”凌照雪发辫都被她自己扯松动了,瞪大了眼。

“此事还未查清楚,凌师妹若想维持公允就还是依颜师弟所言。”葛云清不紧不慢地接道。

凌照雪气得抿唇。

“另外,”颜念继续道,“三日内,你们所有人将此次下山的事情写清楚,交与不阿殿,不得有任何隐瞒。告诉南宫絮,他也要写。”

*

沉香阁。

引路弟子依照凌照雪的单子,将所有的药材一应配全,令人之后送来。然后,就降下了结界。

算是禁足,不过他们的伤本就需要静养。

此时正值晌午。

阳光刺得苏彧睁不开眼,他略一侧眸,就差点与顿足的裴间尘撞了个满怀。

“那道传声符的事情,苏师弟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隔墙有耳。

裴间尘没有张口。他眼底敛着残忍的笑,带着把猎物逼到了墙角的愉悦。

苏彧往后退开了两步,面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不动声色地回望着裴间尘,岔开了话:“晚些时候会有人来,裴师兄记得把我身上的血咒解了。”

若是方才凌照雪细细探查,他们只怕处境就更艰难了。

“我若是不肯呢?”裴间尘双眸闪着微光,明灭不定。

苏彧从裴间尘身侧走了过去,推开木门。

厅里摆着一桌四椅,侧面挂着垂帷后面则是五人的通铺。他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反正需要解释的人不是我。”

裴间尘身影一晃,抓着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按倒在了椅子里。

砰——

屋门紧闭。跟着就张开了结界。

苏彧眼前一花,腕骨立刻又被裴间尘用拇指抵住。

那双利眸咄咄逼人,俯视着他。他想要起身,却发现裴间尘给他度着气劲,压着他的灵脉,令他根本就站不起来。

指腹如染血的冷刃,反复地在他的腕骨上刮来刮去。

“暂时解开也无妨,”裴间尘声音淡漠,眼底的光一层层地烧了起来,“本座倒是想看看,你还能有什么小心思。”

苏彧瞳孔一颤,仿佛是有零散的火星掉进了他眼里。

瞬息之间,裴间尘已然解开了那道血咒。

那道血咒在苏彧身体里不痛不痒,但却会时时刻刻消磨着裴间尘的灵力。裴间尘恢复了些许气力,另一只手撑在苏彧身侧的扶手上,身上的压迫感愈发强烈。

苏彧微微后仰,仍是装作没有听懂,漠声道:“裴师兄这又是哪出?”

“知道吗?”裴间尘缓缓摩挲指尖的那抹红雪,倾身而下,“你这次心跳得很快。”

二人鼻尖几乎相碰。那抹白皙的脖颈如宣纸般又展开些许,裴间尘目光下滑,隐隐看到一截锁骨。

锁骨再往下三寸就是心脏。

如刀的目光蓦然顿住,复又抵在苏彧的咽喉。

“苏彧,”裴间尘的声音簌然落下,“把本座耍得团团转,这么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