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
审问
不阿殿外就是问心坛。
重生之后，苏彧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
就是，是梦境里所有淋漓鲜血的尽头，也是他和裴间尘彻底背离的地方。
如同一张纸的正反面，相隔仅有一线。此后一旦相见，便是兵刃相向，是厮杀、撕咬，更是互相折磨。
他每走一步，都觉得从地面上蔓延而上黏滞的冷气，直钻心底。
是假的，都过去了。
或者说，还没有发生。
因为脚下明明是干的，只有温煦的日光洒落在青灰的砖上。但在某个隐秘的暗处，那个令他们反目的人，可能正伺机而动。
苏彧浅浅合眼，将喉间的血气复又咽下。
不阿殿上坐着的是葛云清和掌殿长老颜念。
旁边的一张椅子还空着。
由不阿殿审问的弟子，其所在的殿的掌殿长老必须在场，也就是说，那是凌照雪的位置。
封平之立在殿下。
右臂的袖子空荡荡的，他脸色铁青，眼角刻着阴冷的灰色。苏彧与裴间尘走进来，他也没有看二人一眼，只是低低地磨着牙。
颜念摆手，示意领路的弟子退至一旁。
他一身青衣，面白身薄，可开口声若洪钟：“封平之，苏彧已到，你此前指摘可还需其他人证？”
“回长老，”封平之只能低头回礼，“那日曲规师兄和宋嫣师姐也在场。”
苏彧微微凝眉，恍然明白，是玄熛的事。
只要做实了自己是纤细，封平之要杀他的事便可以既往不咎，而裴间尘断其臂也成了后者的过错。
这件事说起来，最难解释的还是当时玄熛体内那几张帖。
和神识不同，入了玄境，能够贯通全身的五感的修士，才能准确地找到自己身上的六识。他绝不能说自己是藏了一抹六识在裴间尘身上。
如果还有其他方法，他当时也不会这么做了。
“这一大清早的干什么呢？别人还要睡美容觉……”一个慵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颜念瞄了一眼殿内的日晷。
巳时一刻。
嘴角抽动了一瞬，被他立刻绷住。他擡手指向身侧的座位：“凌长老……”
话尚未说完，凌照雪已经停在了苏彧面前。她拧起眉头，一扫倦意：“怎么伤成这样？”
颜念轻咳了一声：“凌长老，还请入座。”
“人不是还没到齐吗？”凌照雪略微偏头，眯眼盯着裴间尘看了片刻。后者从容地承受着她的目光，双手依然抄在袖中，却被她猝不及防地揪了出来。
裴间尘眸里寒色当即凝成了霜，但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便又停住。
裴间尘左手指缝里全是血痕，断裂的指甲结着一层血痂。凌照雪冷吸了一口气：“这两个人我要先带去沉香阁。”
颜念微怒：“凌长老，五方殿的弟子苏彧现有嫌疑在身，查明真相之前，他不能离开不阿殿半步。”
凌照雪终于转身，眉间展平，可神色阴沉。
她刚动了下唇，葛云清跟着站起身，甩了下袖袍：“凌师妹，你身为掌殿长老，应该知道此处是不阿殿，规矩不可破。”
凌照雪擡眸与葛云清对视着，整个不阿殿落针可闻。
最后，她抿了下唇，擡手一人度了一道灵力才悻悻然坐下。
颜念清楚凌照雪的脾气，没再多言，忙催促一旁的弟子：“怎么还没有到？”
曲规和宋嫣正巧走了进来。二人走到裴间尘身侧止步，瞥见了他手上的血痂，都暗暗吃了一惊，却不敢发问，只是朝殿上拱手行礼。
封平之这才将那日的事情又讲述了一遍。
他顿了顿，瞟着苏彧冷冷道：“曲师兄和宋师姐都制服不了的玄熛，苏彧入门不过一月，却能制住。此人绝对有隐瞒。”
“笑话！”凌照雪一掌拍在扶手上。她无视旁边颜念的脸色，继续道：“苏彧的情况是我亲自看过的，你这是在质疑我？”
“弟子不敢。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此人兴许有什么手段，连凌长老都受了他蒙骗。”
苏彧向殿上行了一礼，坦然道：“我能制住那玄熛，只是因为南宫师兄借了我一块上品玉佩。”
“玉佩？”颜念正要追问，却见殿外又走进来两名弟子。
“五方殿弟子兰沛。”
“无双殿弟子江离芷。”
“何事？”
兰沛上前：“南宫师弟将玉佩借给苏师弟的事情，我在场。”
“那块玉佩乃是南宫世家所收的一枚七品法宝，南宫师弟一直随身带着，若是使用得当，就连天境法术都可以使出来。”江离芷补充道。
“那南宫絮人呢？”颜念问。
“他还未起，但我二人绝无虚言，颜长老可随时派人前去查证。”江离芷继续道。
封平之咬定苏彧是魔族奸细的事情，宋嫣昨日就有耳闻。
她当时就察觉封平之对苏彧有很大意见，虽然不知二人私下是什么仇怨，但苏彧毕竟也算是救过她的命。
见不阿殿弟子前来，宋嫣忙让同寮的师妹去通知了江离芷，后者又前去通知了兰沛。
苏彧看了看兰沛，道：“兰师兄可还记得我提到的困住玄熛的那些符咒？”
兰沛点头：“「动明」「玉鉴」「照碣」还有……「沉钩」和「青荧乱」……”
凌照雪不经意地勾了下嘴角，沉如水的面上涟漪荡漾。
苏彧不紧不慢地道：“动明，「冰鉴·寄元卷」第三章。玉鉴，同卷第二十一章。照碣，「冰鉴·玉心卷」第六卷。沉钩，「龙吟录」第四十五章。青荧乱，「南云三十二法」第十七法。”
每说完一个，他便刻意顿了一下。旁人看来他是在回忆，但他只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说完，苏彧又道：“这三本书，都是兰师兄日前从藏书阁借出来带给我的。”
兰沛神色惊叹，随后点了点头。
曲规脸色愈发难看，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对付玄熛应该用这些咒术？”
苏彧心下反而松了口气。
“玄熛，记录在「四海异兽志」一书中，其弱点在面门和脊背。而那五道符咒……”
他将那五条法术的内容和作用一一道来，莫说宋嫣等人，就连一旁列队而站的不阿殿弟子都投来了佩服的目光。
“即便如此，”封平之满脸涨红，不依不饶道，“你若真是第一次见到玄熛，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法术一定能成功？”
“这算什么问题？”凌照雪又坐不住了，说着，就站起身。
颜念正要去拦她，被她绕了过去，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凌照雪冷笑道：“许别的殿的弟子天赋异禀，就不许我徒弟聪明过人？”
葛云清见颜念看了过来，清了清嗓子，解围道：“那你不妨说说，若是遇到赤练炎蟒呢？”
“用「寒星明」或者「月馀」击其颈后三寸。”
“若是根本击不中呢？”
“那就先用「停鉴」「照碣」将之缚住。”
“为何与缚住玄熛时不同？”
苏彧指尖摩挲着掌心：“虽然二者五行皆为火，但玄熛属阳，普通的缚咒困不住它。”
葛云清似是满意，但继续又问了四个。
毕竟是纸上谈兵，苏彧故意回答错了两个，但也差不了太多。一旁的凌照雪只手托腮，笑眼盈盈。
苏彧掌心却攥着冷汗。
葛云清朝颜念点了点头，后者道：“如此看来……”
封平之上前一步：“这只是其中一个疑点。还有一事，苏彧特地不让我们斩杀玄熛，因为他知道一旦杀了玄熛就会触发其体内的符咒，甚至连玄熛会自爆都知道。
我想问问，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宋嫣蹙眉道：“可我们之前就说过，如果苏师弟是奸细，根本没必要提醒……”
“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动机提醒我们，”封平之终于变了语气，发狠道，“我只想问，他到底如何能提前知晓？”
他朝苏彧走了一步，紧逼道：“当时你说是因为那玄熛毛色有异，几位师兄师姐都在场。那你倒是说说毛色到底哪里有异，怎么就能据此看出那玄熛身体里被下了咒术？”
“毛色有异？”颜念收起了略带赞赏的神情。
苏彧指尖一冷，余光瞥了一眼裴间尘。
他若是给不出解释，方才的那些回答反倒会让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他只能赌裴间尘不会揭穿他。
但裴间尘之前在醉仙楼的时候，显然就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他此时说出实情，裴间尘只怕立刻就会猜到他的身份。
一旁，裴间尘半垂着长睫，正琢磨着他当时身处裂界，苏彧为何能找到他？
疏狂的帖催动后，宋嫣等人立刻就被传送到了裂界之中。
如果苏彧不知道那些帖是用来种魔息的，裂界破开之后，又怎会用上了心头血？当时苏彧甚至没多考虑，就拿出了那支笛子。而那日在「醉仙楼」，他也分明注意到了那些花佃。
所以，苏彧是知道的。他知道那个印记与魔息相关……
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裴间尘将手收拢在袖中，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将痂痕捏碎了。
苏彧轻吸了一口气，转身朝裴间尘行了一礼。后者倏然回神，蹙眉看着他。
“那日宋师姐分配任务时，裴师兄曾提到自己要一个人行动。”苏彧回身，朝颜念解释。
宋嫣点了点头，并且接道：“是的，苏师弟还提到裴师兄受了伤。后来，他说他不放心，还跟了过去。”
苏彧颔首。
“裴师兄认为我会拖累他，不同意我与他一起。但裴师兄受伤本就是为了救我，我实在担心，所以……”他尽可能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我在裴师兄身上藏了道传声咒。”
“裴师兄遇到的正是将玄熛引入镇上的那名魔修。那人将玄熛身上有古怪的事情说了出来，被我听到。只是……”
苏彧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他甚至能听到裴间尘灼热的呼吸：“只是我此举欠妥，所以当时只好瞎编了一个理由。”
“间尘，”颜念抄起袖子，“那名魔修可有向你提到玄熛的事？”
裴间尘睨了苏彧一眼，眼底幽沉。
不可能！
他当时身处裂界，不说寻常的传声咒根本不能用，若是身上有传声咒，他肯定有所察觉。
裴间尘沉默片刻，低低地开了口：“有。”
只有一个字，但被他压得沉如静渊，看不清波澜。也是因为仅仅只有一个字，他不需要太过克制其中晦涩与颤抖。
指尖缓缓收紧，伤口瞬间崩裂，血染红袖口。
传声符是假的，但还有一事，恐怕苏彧并非编造。
他确实听到了自己和莫在衣的对话，所以才能提前知道那些玄熛有问题。
裴间尘攥紧了血色，任凭血痂剥落在掌心。
苏彧藏得可真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