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许
期许
苏彧睡得极浅。
裴间尘那道灵力如煦风微雨，在他的经脉里游走着，不仅压下了那情花的毒，也在慢慢修复着他的经脉。
五感的敏锐也随之恢复。他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啜泣。
只有一声，马上就断了音，像断了线的珠子被人接住。
“嘘，我出去看看……”黑暗里，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响起，然后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苏彧阖着眸，在记忆里搜寻着。声音很熟悉，应当是最近才接触过的人。
这里是醉仙楼，又是最近……
他掀开眼皮。
那个叫玲珑的姑娘。
“这楼里的人魔息已散，逃走了不少。”裴间尘恹恹地睁开长眸，“楼里的那些魔族人，基本上也都不见了。那个叫莲心的，倒是躲过一劫。”
“不见了？”因为烧了太久，苏彧的嗓音有些沙哑。
“当是被什么人给带走了。”裴间尘瞥了一眼苏彧，眼底暗芒流动，在夜色里格外地亮。“这醉仙楼阵仗不小，背后不可能只有那一两名魔修。”
魔族修炼，同样也需要灵石。
人界热闹，相比之下魔界显得贫瘠得多。魔族有长老在人界活动，裴间尘早就有所耳闻，三福镇就是其中一个。
只是他前世对这些事不关心，连三福镇在哪里都不清楚。更不知道，他们还藏了不少魔族人在此地。
眼下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能放任那些人留在人界。
“既然有魔族的人来……”苏彧皱眉，说了一半，突然收住了话。
魔族的人没有攻击他们，只能是碍于裴间尘的身份。他们知道他是未来的魔尊，或者至少派他们来的那个人知道，就和莫在衣一样。
他顿了顿，硬是往下接道：“为何那个莲心还留在此？”
“还能因为什么？没来得及带走。”裴间尘眸光渐冷。那群人不是昨夜来的，而是在他与疏狂对峙时就来了。
那位魔族少主是看着他收了那些魔息，杀了疏狂，直到最后关头，才带着那盏灯出来制止。
裴间尘轻嗤了一声，这是在看自己够不够资格？
*
锣鼓喧天的第二日。
苏彧歇了一整晚，面上仍是苍白没什么血色。裴间尘的脸色比他还差。
裴间尘之前半夜逮着了一个正准备跑路的小倌，在把人吓晕过去之前，半唬半蒙着让那人寻了两套干净的衣裳。
他披着一件灰褐色的大氅，伤口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着一张沉寂惨白的脸，不见喜怒。眼睛依然如寒刃般锐利，任何一个人对上一眼，都几乎腿软。
“不，不行，”一个细弱的声音挣扎道，“我不能走，我不能离开这个楼。”
“守卫和管事人都死了，昨天还有人来盘查抓人，你这么待下去不行的。”声音焦虑，又带着几分劝诫。
“冯姑娘。”苏彧声音不高，认出了那一粉一红的两道人影。
莲心打了个激灵，倏地回头，却没有认出二人来。她呼吸微促，突然反应过来，怯懦地问：“你……你是昨天那个道……”
玲珑瞳孔微缩，她额间的帖印已经消失，不等莲心说完，一把拽起莲心，拔腿就往廊里跑去。
“这里的结界已经破了。”苏彧出言提醒。
果然，莲心当即就收住了脚，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玲珑磕绊了一下。她虽然听不懂苏彧的话，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裴间尘忽然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玲珑下唇咬破，齿上挂着血色，转头道：“我知道……可那又怎样？她没有害过任何人！你们凭什么杀她？”
一股气血涌了上来，她音量擡高，半嚷着道：“外面有那么多杀人害人的人，你们不管，就因为她跟我们不一样，你们就要杀她？”
“别说了……”莲心哽咽。
“我们没说要杀她。”苏彧道。
裴间尘轻哼了一声，抄着手：“我师弟只是想提醒她，她即便留下，明日过后，迟早也被人发现身份。”
“明……明日？”莲心牙齿打了个颤。
“那要怎么办？”玲珑忙问。
“回魔界。”裴间尘漠声道，“或者去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是这路上……”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只要经过城镇，一旦遇上了仙门弟子，对方会不会下杀手，就不好说了。
裴间尘扭头朝正门的方向走去。苏彧看了二人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终究是莲心自己要做的决定。
她留在人界，九死一生。
她回魔界，也未必能在弱肉强食的魔界活下去。
这就是魔族人面临的选择。感情、忠诚、善良都不能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增加半分。唯有从被欺压者成为欺压者。
杀戮和血。
那是生存最大的依靠。
又或者，靠运气，活下去。
天光如落雪般穿过了薄雾，街上已有行人往庙宇的方向走着。
苏彧拢了拢衣袖，看到地上零落的绯红的花瓣。
他们若是入了玄境，也许还能做什么。但眼下，一个凡境，一个天境。
脚步由远及近。“请等，请等一下……”
苏彧伫足，转过头，看见两抹人影从昏暗的廊里追来。阳光刺眼，二人擡起轻纱的长袖遮在身侧。
莲心一手攥着裙裾，声音微颤：“我……我愿意回魔界。”
“跟我们说有何用？”裴间尘只是微微侧身，见二人一愣，又补道，“我们没功夫送你回去。”
苏彧回眸，二人目光相碰，裴间尘坚定地摇了下头。
苏彧知道，他们不是没功夫，而是送不了。仙门弟子靠近魔界，那就是羊入虎群。
眼下他们二人的伤势未愈，又已经引起了魔族的注意，若是与他们一路，只怕反倒会害死莲心。
“我想……活下去。”莲心声音低了下去，哽咽变成了抽泣。她忽然跪地埋首，身侧的玲珑见状，稀里糊涂地也跪了下来。
“抱歉，我们帮不了你。”苏彧叹了口气。
玲珑跟着掉起了眼泪，自责道：“早知这样，昨日我就不应该……”
“昨日？昨日你若是跟他们走了，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了。”裴间尘声音冷沉，朝苏彧扬了扬头，就迈开了脚。
苏彧没有动。
裴间尘转身看他。
苏彧道：“昨日来了多少人？带走了多少人？”
玲珑擡头看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彧未答。
玲珑拍着莲心的肩，回忆了一下：“昨天来了七八个人，带走了……有几十人吧……”
“可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玲珑眉心拧成了疙瘩，抿着唇摇了摇头。
苏彧看向莲心：“之前你说过是管事人带你来此地的？”
莲心擡起头，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你可记得是怎么到这「醉仙楼」的？”
裴间尘已然从苏彧的话里听出了端倪。他回身站在苏彧一旁，袖中的指尖交叠：“此地有魔界和人界的传送点？”
“传送点？”玲珑眨着长睫，迷茫地看了看二人。
“我记得……当时我和其他几人进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有一道……石门？出来后，就……”莲心努力地回忆着，终于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那个地方，但离镇上的神庙应该不远。我们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神庙……
苏彧浅浅阖眸。
这么一想，那几十人不管是当场消失，还是去了镇上何处定然十分引人瞩目，除了去神庙的方向。
“难道那个什么传送点，就在神庙附近？”玲珑大喜过往，“那就是莲心可以回魔界了？”
她说着，忽见裴间尘神色微凛，忙捂住嘴，把魔界两个字咬得含糊不清。
“先找到再说。”苏彧看向了裴间尘，淡漠地开了口，“裴师兄伤势未愈，不妨先行回山。”
裴间尘的脸色霎时更加难看，周身像是凝着极重的霜气。
玲珑脊背一阵冷，蓦地打了个喷嚏。
裴间尘扫了一眼刚站起身的二人，略微倾身，声线压得极低：“苏师弟记别人的话倒是记得清楚。我的话，是不是说再多遍，都没用？”
苏彧眼底敛着微光，看着裴间尘转身朝神庙走去，什么也没有再说。
*
“要凤仙花吗？一文钱一支。”
“小姐姐，要花吗？许个愿吧。”
一名小姑娘着藕粉长裙，扎着青色荷包，一一询问着每一个空着双手的人。她目光扫来，落在了苏彧身上，忙小跑到他面前：“大哥哥！你也是来祈福吗？”
她看见苏彧空手，眨了眨眼睛，见一行四人，忙从篮里取了四支凤仙花。可到裴间尘面前时，她怯生生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将两支都塞给了苏彧，挥了挥手又溜走了。
面前是一棵古树，不高，但三人合抱才能抱住的。枝桠上挂满了凤仙花，就像是绯红色的雪堆在树上，又像笼着朦胧的粉雾。
玲珑略带征求了看向了苏彧，见后者点头，便拉着莲心快步走了过去。
“我……我昨天就来过了。”莲心小声道。
玲珑踮脚，将两支花插在离她最近的枝桠上：“那你许的什么愿啊？”
“我想……回家。”
玲珑微怔，转而“嗯”了一声：“会实现的。”
“那你呢？”
“我？”玲珑转了转眼睛，两手交握合拳，浅浅闭眼，唇边上扬，“我的愿望就是希望莲心能早日回家。”
苏彧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手上的花，递了一支给裴间尘。裴间尘仍是抄着袖子，凑近了，声调里带着几分戏谑：“苏师弟打算许什么愿？”
“我说了，我不信神。”苏彧转着指尖的花。
“愿望总是有的。”裴间尘眸光垂落在苏彧的长睫上，又补了一句，“除了，杀我。”
那支花若霞云般停在了苏彧的指尖。他擡头，正好撞进裴间尘幽幽的目光。
他期许的事情，可太多了。
微风轻摇，花瓣飘落，宛若落红雪。
苏彧默了一瞬，轻吸了一口气，看向树下三两成群手舞足蹈的人，淡淡道：“三界安宁太平？”
话音一落，他感到指尖微凉，像是风拂过。裴间尘一扬袖，两支花落在最高的枝头上。
苏彧却在那一瞬间瞄见，裴间尘指尖萦着一抹黑气，那黑气随着那道风消散在了空中。
如电光火石般，苏彧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
传送点、醉仙楼、魔气、祈福、神庙……
是神庙，还是……
莲心和玲珑已经走了回来。
*
二人依然是赶上了最早的那艘船，顺利回到了凌苍山。因为裴间尘很快就认出了魔族留下的记号，他没有说，苏彧也没有问。
只是裴间尘的脸色更差了。
守山门的弟子见到二人，笑得有些僵硬：“裴……裴师兄。”
苏彧留意到他们投来的目光阴晦，带着些许警惕戒备。不远处一名弟子人影一晃，不见了。他们才走了两步，山上的弟子纷纷侧目看来，神色复杂，却连声议论都不敢出。
苏彧眯起长眸。一道黑影就落在了他面前。
玄色劲装，手握长剑。不阿殿弟子。
裴间尘拦了一步。
若是寻常弟子，与裴间尘四目相对，早就心生怯意，目光闪躲。但来人眸色静如崴嵬之山，声调极平：“等二位很久了。”
他做了一个引路的姿势。
裴间尘冷漠地问道：“何事？”
来人看向苏彧，视线沉冷：“无双殿的封平之称，苏彧乃是魔族奸细，要与他当面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