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梦
异梦
来人对上裴间尘烧得通红的双目，怔在了原地。裴间尘拎着剑，径直走过了他身侧，周身的寒气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抿紧了唇，敛着深沉的眸色，往后退了一步。看似是让开，实则他在袖中摸索着什么。
苏彧看着那人，微眯起眼。
他因为破不开裴间尘的血咒，无法催动高阶的阵法。但是来的这个人或许可以帮他破开。
他心思流转，还未擡手，来人忽然扬袖一抛。
一道眩目的白光腾起，如炎日坠空，逼得人睁不开眼。
裴间尘身上剑气停滞，连站都站不稳。
脚底趔趄，单膝跪倒，长剑叮地一声没入地面两寸，勉强撑住了他。魔息如涓流般源源不断地流向半空。
那是一盏玉质莲花灯。
晶莹剔透，如若一朵雪莲，逐层绽放，流光绚烂，将魔息尽数吸入了灯芯。
裴间尘额角冷汗涔涔，呼吸变得无比急促，血从唇边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按在地上的手死死地抠着地面的碎砖，指甲都被他压断了。
青砖被染成了一片黑红色。
来人的面色也变得惨白，眼看着裴间尘身上的黑袍像被涤去了墨汁，慢慢褪了回去。长衫早已被血染透，变成了一身红衣。
他快步上前，在裴间尘身侧单膝跪下，声音都走了调：“裴师兄……”
裴间尘一言未发，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他克制的不仅仅是抽髓般的疼痛，更是反抗的本能。他只有天境，确实不能现在入魔。
嘭——
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响。
苏彧就停在裴间尘身后三步的位置，擡头一看。
灯盏轰然裂开。
魔息附着在万千碎片里，眼看就要再度被释放。
来人立即起身，一挥衣袖。长风从他袖口贯出，将散落开的碎片尽数卷起。他飞速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匣子般的物件，收了回去。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若不是苏彧留神盯着，根本不可能看清。
那人瞄了一眼苏彧，眉心蹙起，但见裴间尘往前栽了过去，忙一把扶住。
苏彧走上前。
“阁下是……”那人略有戒备，但没有出手。
苏彧垂眸：“五方殿弟子，苏彧。”
“你就是新来的小师弟？”那人已将裴间尘扶坐起身，侧眸又看了他一眼，声音朗朗，颔首道，“还未自我介绍，无双殿弟子，夏九思。”
苏彧自然认得此人。
无双殿的大弟子，也是葛云清的亲传弟子。当年此人追随裴间尘，最后不惜也堕入了魔道，随着裴间尘扫荡仙门。
“夏师兄。”他行了一礼，问道，“裴师兄怎么样了？”
裴间尘这次是真的昏了过去，他能感到方才被催动的血咒失效了。
夏九思叹了口气。
光是扶一下裴间尘，他的手上就沾满了血。但他露出一个令人宽心的笑：“不必担忧，师兄他没有生命危险。”
苏彧俯身摸了下裴间尘的右腕，后者右手掌心的血窟窿还在冒血。
他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指。
从识海出来后，他的手就已经不疼了。
裴间尘身上的那些魔息几乎被除干净了。
残存的不多，以裴间尘的修为，伤好了也就没事了。
夏九思的双掌已经贴上了裴间尘的后心，随后朝他点头示意，然后张开了结界。
苏彧退开了两步，紧抓着自己的手腕，让指尖掐进了皮肉，才勉力维持着清醒。
他的目光钉在夏九思的身上。
太巧了。
封平之跟着他们来到了此处也就罢了，这个夏九思，为何也出现在了此地？那盏灯，也不像是凌苍剑阁的法器，他甚至前世都不曾见过。
就算他知道此人前世对裴间尘的态度，也不得不防。
然而不过几十个数的功夫，裴间尘就睁开了眼。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每一道血脉都在流淌中低语着两个字——醒来。
他不能失去意识，他必须醒来。
眸光还聚不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像蒙着雾气。裴间尘偏了下头，突然回神，眼底云雾尽散，转身就扣住了夏九思的命门。
“苏彧呢？”他的声音低冷，犹若十二月卷着雪沫的朔风。
夏九思毫无防备，惊了一跳。
裴间尘的血在他的腕上缠着一圈圈红线，把他的袖口都织红了。他忙撤了结界，擡指：“苏，苏师弟在那儿……”
话音未落，裴间尘就已经站在苏彧面前。他刚擡手，看到指尖淋漓的血，又垂落了下去。
“他可有伤你？”
越过裴间尘的身影，苏彧瞥了眼夏九思。
裴间尘这个反应，像是料定夏九思会做什么一样？难不成这个夏九思实际上也对他恨之入骨？可那也是前世的事，他们这才第一次见面……
苏彧疲惫地垂下长睫，摇了摇头。
裴间尘这才转身走向了夏九思，后者略有迷茫，正揉着手腕。
他拱手致歉：“方才还未清醒，多有冒犯，还请夏师弟勿怪。”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多谢师弟出手相救。”
“大家都是同门，裴师兄如此也太见外了。”夏九思温润一笑，脊背皆是冷汗。
裴间尘刚才是真的会杀了他。
他早已听闻，裴师兄为了这个小师弟顶撞了云清真人。此时一看，二人的关系显然更进一步了。可这个叫苏彧的，虽然皮相不错，终究不过区区凡境，竟然被裴师兄如此青睐？
夏九思吸了一口气，转了话锋：“不知封师弟是做错了什么，令师兄如此……”
裴间尘擡眸，杀意再如冷风四起。
夏九思喉间滑动，把话咽了回去。
裴间尘剜了封平之一眼。
自打谢轩的事起，封平之在他这里就是一个死人了。但眼下，他不想也不能和夏九思正面冲突，便解释道：“刚才他趁乱想要杀我。”
“原来如此……”夏九思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人，神情也冷了几分。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但他毕竟是同门，还需交由不阿殿处置，请裴师兄理解。”
裴间尘漆黑的眸子沉如点墨，极其缓慢地撚着指尖。半晌，他点了下头，走向苏彧，淡声抛下了一句：“那你带他回山吧。”
“裴……”夏九思本欲喊他一同，却反应过来裴间尘眼下的伤，根本御不了剑。
他攥住了右手。
裴间尘连站着都很艰难了。可那道背影，在日辉里，像是一团火，不灭不倒。
就是这个人，夏九思想着，环顾四周。
房屋倾颓，地砖碎裂，满地的血和尸体。
他扬起嘴角，反而舒了一口气，松开手行礼：“那裴师兄，我先行一步。”
*
裴间尘走进了「醉仙楼」廊道，本就四散乱蹿的人一看到他，纷纷惊叫出声。有几个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朝着他磕起头来，口中喃喃：“别，别杀我……”
裴间尘倚在柱后，阖眸，像是睡着了一般。
苏彧微微蹙眉，裴间尘站的这个位置，是院子的死角。没多久，裴间尘睁眼，拽过他，随手推了一扇门，接着往身后甩了把血色。
苏彧趔趄了一步。
两道结界锵地落下，围住了房间，也分开了二人。
苏彧只手撑在结界上，借力站稳。身侧只有一张挂着金丝帘的软塌。他移步走了过去，余光看见裴间尘手扶在案角，躬下身子就开始吐血。
他瞳孔骤缩。
裴间尘的伤极重，但竟然一直忍到了现在。不是在防他，更像是在防……夏九思？
裴间尘只手按着颈侧，半晌才把血重新咽了下去。他盘膝原地坐下，脚底又已是一滩赤色。
苏彧脑海早已是一片混沌，终于还是倒在了榻上。
辗转反侧之中，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苏彧觉得燥热。
热意闷在每一寸皮肤底下，就像是发烧了一般。
他梦见自己躺在血里、雪里、亦或者是被血染透了的雪里。半是刺骨的冷，半是灼心的烫。
但都一样。
是一样的阴沉湿冷的噩梦。
他的喘息急促起来。
他贪恋着空气的腥甜，因为他马上又要沉下去了，沉向无际透不过气的黑水。
但这一次，面前的脸不是裴间尘，而是，他自己。
苏彧睁开了眼。
一双充满了血丝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又在裴间尘眼底下睡着了。
太大意了。
苏彧半挣扎着起身，听见裴间尘涩声道：“做噩梦了？”
里衣还湿着，起身后透着冷。
苏彧朝房间的角落看去，是「与君绝」。
“已经扔了。”
苏彧这才发现他只穿着里衣，而且并非是他原本穿的那一身。
被子也不是他自己盖的。
裴间尘见他攥着被角，勾唇探过身：“你以为我做了什么？”
苏彧的眼眸寂静如夜。
裴间尘见他默不作声，反而面上掠过一丝紧张，起身找了把椅子坐下，道：“我说过了，我不会动你。你还是不信？”
苏彧抹去鬓角的汗，长睫微颤。
他记得清楚，裴间尘为什么不杀他。
两个神识化身，一个说不知道，另一个说的则是，要让他生不如死。但既然裴间尘暂时没打算杀他……
他们之间的事，还要慢慢算。
苏彧没有说话，只是裹着被子重新躺下。
裴间尘眉眼孤寂，像是一块陈墨，怎么也融不入夜色。
他想起角落的那盏烛火时，已经晚了一步。
原本这种程度的情毒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但他和苏彧都伤得太重了。他调息了许久，也只是勉强止住了身上的血。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极低的呓语和破碎的喘息。
呓语反反复复，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把静心诀反复念了不知多少遍，依然定不下心神。
直到身上的血都要被烧干了，他才意识到是那盏灯。他睁开了深渊般的双眸，散去了结界。
一道劲风撞开了窗，冷风很快吹散了萦留的淡香。
但那些令他躁动的声音，还在。
裴间尘落在榻侧，倾身而下。眸里无波，将印出的倒影吞噬得干净，藏在深不可测的渊底。
他几乎能数清苏彧的睫毛。
炙热的气息落在他的颈侧，凌乱而又破碎。
裴间尘按住了心口，喉间滑动了一瞬，缓缓起身，擡起两指压住了苏彧烫得惊人的手腕，把身上不多的灵力度了过去……
苏彧裹着被子，不再翻腾，像是又睡了。
就像前世一样，哪怕剜心剔骨，苏彧都不在乎。裴间尘听得出来，气息不一样。苏彧不是真的睡了，而是在防着他。
他盯着那抹露在外的后颈，眼底星盏划落。
他为什么不杀他？
他为什么要杀他？
苏彧是恨他、杀他，他也不在乎。
相比之下，他更受不了那四个字——再无瓜葛。
他要他们之间的联系斩不断，也烧不尽。
而且……他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