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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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间尘的目光直穿冷夜,却没有落在苏彧的脸上。
眸子里没有焦点,只是单纯地看了过来。
苏彧抿紧了唇线,把咳嗽堵在喉咙里,不再出声。胸口的疼痛抽丝般地褪去,他艰涩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一股迅猛的力道如长鞭袭来,忽然缠住了他的双腕。
苏彧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拽入了身后的黑夜,重新没入了沉寂如水的虚空。
之前扯断的红线还未触碰到他,他就已然从水中被捞了出来,回到了血红的识海边上。
苏彧低低地缓着气。
腕上的那股力道化成了两道猩红的长链,另一头没入在血海深处。
他用力扯了几下。
锁链发出一连串金属撞击的低鸣,随后收紧。
苏彧微微皱眉,腕上的皮肤被箍出了紫青色,但他没有感觉。
他就站在裴间尘的识海里,和之前身处裴间尘的界域中几乎没有差别。但手腕没有半分感觉,反倒是心口还残留着方才的刺痛。
寒气扑面。
苏彧擡眼,撞见了一双翻涌着赤色的长眸。
那人黑气萦身,如同长袍曳地。披肩处一副泛着冷光的盔甲,仔细看犹若森然的白骨,布满了骨刺。
似是思忖了一瞬,黑影慢吞吞道:“你……就是苏彧?”
他话音未落,甚至没等苏彧回答,就振臂一挥。
一股涓细的红流从识海逆流行而上,在他掌心凝成了一柄长剑。剑锋荡起一串血花,接着抵在苏彧的咽喉之上。
那道冰冷的触感顺着苏彧的胸膛一寸寸滑落,停在他心脏的位置。
苏彧面上掠过一抹淡薄的自嘲。
他语气克制,平静得近乎冷漠,只是单纯地想要确认一个事实:“你要杀我?”
“杀你?”黑影挑眉,攥紧了剑柄。
周身黑气膨胀让他化成了一个几人高的幻像。
“你眼下只是神识,我杀不了你。”他冷笑了一声,剑身猛然向前一送,连同身上的黑气朝苏彧拍了下去,“但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二人被浓重的黑色裹住。
血红的剑刃刚没入苏彧的胸口,殷红的血从刃上滚落,滴入了脚下的识海中。
嘀嗒——
苍茫的上空突然炸落了一声惊雷,几乎想要将识海中的一切震碎。
闪电如利剑,直直劈下,撕开了十几道泛着冷光的口子。
不远处的血海似乎沸腾了一般,转瞬间翻起滔天的浪,巍峨如山,霍地从正中裂开。
“谁允许你动他的?”一个冷沉的嗓音如雪落。
电光火石之间,黑影就被生生逼回了一人高的形态。
黑气跟着散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剑刃,用力一握。剑刃在来人掌心化回了一潭血水,落回了识海。一身红衣,烫得灼目,却是被血染透了。
他一甩袖袍,苏彧腕上的锁链应声断裂。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只隔着一步的距离,面对面地对峙着。
苏彧不动声色地擡起了手,看的却不是淤青的手腕,而是掌心。没有伤口,但是有利刃割破的感觉。
他瞄向面前之人,后者的掌心流着血,深可见骨。
苏彧蜷起手指,难道只要他和裴间尘的神识在一起,共的就是后者的五感?
那刚才在问心坛的记忆里时……
“你竟然出来了?”黑影眼底染透了狞色。在他身后,裂开的识海已然重新聚拢。
裴间尘偏头看了一眼苏彧,瞥见后者腕上的青紫。他没有理会面前之人翻腾的杀意,只是有些错愕:“你怎么在这儿?”
苏彧抿了下唇,没有回答:“怎么出去?”
“想出去?”黑影冷哼,“我不答应,谁都别想出去。”
三人脚下的血海复又汹涌起来,荆棘如藤蔓一般织成了一个囚笼,将大半个识海都罩在其中。
裴间尘面沉如墨。
苏彧拨弄着指上的红线,盯着那黑影肩后的白骨。
难道是魔骨?
魔骨不应该是裴间尘入魔之后才会苏醒吗?
他轻吸了一口气,知道如果什么都不说反而更奇怪,便问道:“为何师兄有两个神识化身?”
裴间尘攥住了掌心的血,瞥了苏彧一眼,却没有说话。
倒是那黑影放肆地笑了起来,几乎整个识海都回荡着他森冷的笑声。他眸子的火烧得愈通红,勾了勾唇角,狠声道:“那还不是拜你……”
“闭嘴。”裴间尘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黑影杀心已起。两侧的荆棘突然甩出了四五道长刺般的枝条,冲向了苏彧。
苏彧正欲躲闪,却被一只手揽了过去。
裴间尘空手抓住了一道荆条,灵力猛然灌下,向身后一扯。
整个牢笼轰然坍碎。识海里掀起了一片浩瀚的巨浪。
黑影吸了一口气,面目狰狞,嘶声道:“你可别忘了,是他害你失去了一切!”
苏彧迎上了两双长眸。
黑眸深邃,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但赤眸里的恨意如翻涌不息的火海。
他之前以为那些恨,是因为净心坛那一日。一百零八道缚灵锁,封六识,入归墟。现在他有点懂了。
裴间尘恨他。
裴间尘前世残存的过往,也只剩恨他了。
失去一切?
他攥住了被尖刺扎得生疼的手。他的手没有血,但裴间尘的掌心多了一个血窟窿,往识海里滴着血。
他曾经失去了一切,裴间尘却也失去了一切。
苏彧垂眸看着脚边溅起的血花,撚着那些红线,瞳孔极其缓慢地收缩。
原来如此。
没有「曾见月」,没有「梦千山」。
裴间尘生出魔心,是因为那段记忆,因为——他。
裴间尘是因为恨他而堕的魔。
“我再说一遍,我要带他出去。”裴间尘收了眸光,冷声道,“你让,还不是让。”
那身血色的长衫慢慢褪去了红,变回了和苏彧一样浅白色的长袍。
“我若不让呢?”黑影在空中虚虚坐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二人。
裴间尘擡起眼。冰冷漆黑的瞳,映着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那就连你一起杀。”
“杀我?你若伤我,你也……”
黑影话还未说完。
裴间尘已然闪身落在他面前,抓住他的咽喉直接将他压入识海。
宛若一道长雷贯地,血海翻起巨浪。
黑影身后的白骨化作了獠牙,狠狠地咬死了裴间尘的手臂。裴间尘连眉都没有动一下,疼痛的刺激下,他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四散黑气都迅速地收拢,将二人的身影吞没了。
苏彧听到含糊不清的怒骂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但手臂上撕裂般的疼痛,和周身的刺痛让他很难聚起精神。
他抓紧了自己的手腕,勉力站着不倒下。
对峙并没有太久。
黑气湮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重新出现在苏彧眼前。
裴间尘死死地扼住了黑影的咽喉,后者嘴角全是血沫,面色惨白如骨。
那是个极度诡异的场景,就连苏彧都蓦地脊背一寒。
黑影终于从牙缝里极其微弱地挤出了一个字:“滚……”
裴间尘面无表情,松开了手。
黑气在黑影周身剧烈地颤动着。他低声地喃喃着:“迟早是我的……我的……”
裴间尘右臂鲜血淋漓,几乎看不到完整的皮肤。
但就在他抓过苏彧手腕的瞬间,血色散去,只剩下疼痛的感觉。苏彧唇色苍白,手臂克制不住地颤抖。
裴间尘眉心一蹙,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沉沉的声音传来。
“你会后悔……”
他倏然回头,目光如刀。
黑影的话被卡断在喉咙里。
那是可以可以舍弃一切的杀意。裴间尘真的会不惜舍命,杀了他,哪怕也会让他自己奄奄一息。
识海里开始腾起雾,黑影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裴间尘忽然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苏彧轻眨了下眼。
裴间尘大概想问他的是,有没有看到什么。他默了一瞬:“不知道。我一直被那个人缠着。”
“他伤你了?”裴间尘声音微颤。
苏彧正欲摇头,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手上的力道收紧,他这才意识到二人十指交握。苏彧抿唇,追问:“方才他说,我害师兄失去了一切,是什么意思?”
裴间尘神色明显一僵。
苏彧能感到裴间尘的掌心发冷。
“师兄在平杏镇之前就见过我,”他半是疑惑,半是恍然地猜测道,“是我……失忆了?”
“不……”裴间尘长眸扫来,攥住了苏彧的五指。
他收住了脚,重重地阖了下眼皮,几乎是咬着牙逼着自己说了四个字:“与你无关。”
苏彧却一点点抽出了手。
他擡起头,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滞在无边无际的雾色里。穿过漫长的日日夜夜,跨过前世今生所有的爱恨。
他们曾经亲密无间,也曾给彼此留下深入骨髓的痛苦。
裴间尘已经分辨不出真假了。
可他不一样。
“裴师兄,”苏彧眸光平静,“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杀我?”
裴间尘转过头,撚着指尖残存的余温。
“我……”他薄唇翕动,却锁住了眉,将到了唇边的三个字改换成了另外三个字,“不知道。”
他眼底波涛翻涌,目光从苏彧那双沉静的双眸,缓缓下移,落在那淡红的唇上。
裴间尘呼吸微促,几乎又想要明目张胆掠夺。方才的血气太重了,他还没有尝出滋味。
可他看见苏彧苍白的面,还是移开了目光,又沉声补了一句:“我还没想好,让你怎么还。”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五指重新挤进了苏彧的指缝,近乎贪恋地扣那只手,面上掠过犹豫,半晌才轻声道:“走了。”
话音落地,二人身侧的雾气混沌起来。
苏彧偏了下头,看到那些红线从他周身缓缓退开,就好像一袭红布铺在来时的路上。
接着,铺天盖地的白将他吞噬了。
*
苏彧一睁开眼,就听见一声破碎的闷哼。
二人身侧的结界紧跟着就碎了。
“走……”裴间尘再也压制不住涌上来的血气,左手捂唇,血疯狂地从他的指缝里流了下来。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从窒息中解脱一般。
右臂血肉模糊,鲜血直流。
三道剑光已然逼至二人身侧。
苏彧擡指拭去唇上的血,指尖金光一抹,在剑锋上虚虚一点。两柄长剑碎裂,他翻手夺了另一柄,血流过剑刃,亮起一层白光。
他感到四肢百骸都在烧。
他撑站起身,长剑纵然一挥,剑气荡开,将欺身而来的数名守卫尽数逼退。
裴间尘几次想站起来,都没能成功。在识海里,神识受到的伤害全部都反噬到了他身上。
他轻嗤了一声,气若游丝:“我还以为……苏师弟拿到剑……会先杀我。”
苏彧侧眸看来。
裴间尘身上的血色灼目。
他重重地阖了下眼,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收回了目光。
一道阴鸷的鞭风狂扫而来,苏彧挽了一个剑花。剑身缠住了骨鞭,他擡起左手,点在剑身上。
赤焰从他的掌心烧起,直从剑刃烧了过去。
玲珑心火。
比上次还要炙烈。
那是裴间尘度给他的心头血。
“我只有力气杀你们中的一个。”苏彧极低地开了口,依然是那副冷漠疏远的语气,“就当我,还你一次。”
苏彧眼若寒夜,全靠着那股炽热的血才没有倒下。
当杀的人,该死的人,不是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