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心魔
庭院无声,和煦的阳光穿过竹林洒落在墙上。
苏彧站在房间一角,四下扫量了一圈。
幽篁阁。
他垂眸看向手腕,方才那些红线都不见了。
这里是裴间尘的记忆?
咚咚咚,敲门声极轻。
“裴师兄?”
苏彧擡首看向帘外,呼吸一滞。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裴间尘披着月白长袍,从他面前走过,掀帘。他甚至不用擡脚,周围的景象紧紧地跟着裴间尘的脚步变换着。
门开。
苏彧垂手站在裴间尘身后,几乎与前世的自己四目相对。但来自前世的那道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来人攥着一枚玉质挂穗,惴惴不安。
他将那枚挂穗系在了长渊剑柄之上,耳垂红得滴血,指尖揪着衣角,轻声问道:“裴师兄,你……喜欢吗?”
裴间尘托起那枚剑穗,面上掠过一抹极浅的笑,薄唇翕动,说了两个字。
苏彧漠然地站在旁边。
他抿了下唇,腥甜的血气还残留在齿舌之间。
裴间尘话音未落,周遭忽地一暗,像是夜幕突然降临。
方才还在前厅,眨眼苏彧就回到了内室。
裴间尘挂起垂帷,点燃了榻旁的灯盏,身影在苏彧身后的墙上拉得极长。
苏彧微微偏了下头,目光停在裴间尘的指上。后者指尖绕着黑气,那是——魔息。
这是那年从白洱山回来的裴间尘。原本以裴间尘的修为,这种程度的魔息不难净化,可他却自此彻底堕入了魔道。
嘎吱一声响。
门被推开。
苏彧呼吸一滞。
站在门侧的那个人,是他自己,或者说是一个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的人。
他从来不会这般直接闯入裴间尘的房间。
“裴师兄?”来人眼底波光粼粼,连声音都和他一模一样。
裴间尘转过身,额角却浸着冷汗。他踉跄了一步,抓住了桌角:“你……不是苏师弟。”
他抄起身侧的茶盏砸了过去。茶盏清脆地砸落在地,可并没有碎裂。
来人轻笑了一声,转而消散成了一抹血光。
苏彧眼前一阵眩晕,虚虚地扶了下墙。他再擡头时,裴间尘又在挂着垂帷。那盏方才亮起的灯,重新被燃起。
他瞳孔缩紧,按在墙上的手收拢成拳。
门开了。
还是刚才那个“苏彧”。
裴间尘眉宇之间溢着痛苦之色。他只手压在案上,指节苍白透着青色,咬着后槽牙:“出去……”
来人再度化作了一道红光。
那扇垂帷又被挂起。
“出去!”
“走……”
……
苏彧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他看着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地走了进来,然后在虚空中消散。
一股难以言状的感觉堵在胸口。
哪里不对……
裴间尘额角冷汗密布,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到底……是谁?”
那人笑得令人胆寒。
扑通——
苏彧倏然回头。
裴间尘栽倒在地,鬓发凌乱地贴在他的面颊上,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苏彧大脑一片空白,刚迈了半步,夜幕再度降临。
裴间尘站在灯盏前,身影孤寂地描在苏彧身后的墙上。他听见推门声,转过身,声音平静如常:“苏师弟?”
“来看看裴师兄。”那道人影掩了门,拖长了语调,“看看师兄近日是不是心口烦闷。”
“你怎么……”
那人走到裴间尘身侧的架子,径自取下长渊。他指尖从那块玉佩上掠过,用力一扯,将那道剑穗攥在了掌心。
玉玦在他手里化为齑粉。一股极其淡的香气充斥了整个房间。
这个香气……
似曾相识。苏彧轻眨了下眼,在脑海里搜寻着。
他眉心一动。
慕九。
那日,二人在长郦城,慕九给他倒的那杯酒,就是这个香气。
“此香名为「曾见月」,来自一种叫做「梦千山」的魔域之花。”那人撚着手中的粉末,缓缓道,“此花由万千魔息所养,可让人生出魔心。”
苏彧瞳孔骤然缩紧。
梦、千、山。
裴间尘前世入魔,是因为这种香?
不对。
这段记忆反反复复,明显是有人强加给了裴间尘的神识,并不是真的发生过。但裴间尘最终会以为自己入魔是因为这种香。
他阖了下眼。
藏香于玉,那人捏碎的是慝玉。他当年送给裴间尘的明明是昆山玉……
“不……”裴间尘死死地按住眉心,转而一掌劈向了身侧之人,“你不是苏师弟……”
红光再度闪过。
又重复了一遍、两遍、三遍……
终于,裴间尘的理智被消磨殆尽了。他不再质疑来人的身份,抿紧了唇,长睫之下藏着不解和愠怒:“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眼前的景象一花。
苏彧站定,阴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一个寒噤。面前是几人高的石壁,刻着满满的符文,那是清心诀。
凌苍剑阁后山。
裴间尘跪在石壁前,极浅的黑气萦绕在周身。他膝下,一道阵法青光流转,将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抽走。
石壁之后,走出那个熟悉的人影。
苏彧侧眸,咬得唇白。
来人手执一根精巧的紫竹长笛。笛声如月下落雪,和苏彧的笛声比,多了几分凄美哀婉,让人听了心弦颤动。
裴间尘身上的黑气越来越重。
锁链低鸣,苏彧喉间发涩。
不对。
不是这样。
他缓走到了裴间尘面前。
那些黑气化为露着獠牙的妖兽,撕扯着裴间尘。
裴间尘咬破了嘴角,压着喉间的血气,脖颈处青筋暴起,显然在忍耐着极大的苦楚。
苏彧睫羽颤抖。
不该是这样……
他曾日日在此。他亲眼看着「复归」压下了裴间尘身上的魔息。只是每到次日,那些魔息复又生长起来。
苏彧站了不知多久,身后的笛声依然悠扬婉转,绵绵不绝。
黑色的魔息突然膨胀。只听一声巨响,地上的阵法碎裂,被封印的灵力如决堤一般冲涌到了裴间尘的四肢百骸。
裴间尘眼底赤色流转,扯了下手腕,那些看不见的锁链尽数被他拽断了。
他掀袍起身,长渊召来。
苏彧的视野始终跟着裴间尘。
他听见踉跄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裴间尘止步,他也收住了脚。
但二人都没有回头。
“裴间尘!”
那声呼喊近乎撕心裂肺,可又过于嘶哑,像是随时会被风扯断一般。
苏彧想起了浸没骨髓的冷。
他不忍地闭上了眼,偏过头。
十几道剑气抵在追来的那道人影身侧。
指尖的血色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染红了那人的衣角。
裴间尘走下了长阶。
苏彧面前的一切便化成了一片茫茫的雾气。他怔愣了一瞬,猝地看向了半步之外裴间尘的背影。
裴间尘擡起了手。
苏彧心猛然一沉。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手。
脑海里雷鸣轰轰,倾轧而下。
那明显是一个收回剑气的动作。
竟是如此?
苏彧只手盖住了双目,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太可笑了。
给裴间尘送饭的师兄发现他时,他泡在血泊里。那十几道剑气刺穿了他的命门,身上的血几乎都流干了。
若不是师尊散去半生修为相救,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但在裴间尘的记忆里,他收了剑。
冷汗从每一寸皮肤里钻了出来,苏彧十指交握,指尖被掐得惨白。面前的景象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一个人影从旁边走了出来。
又是“苏彧”。
裴间尘侧眸,冷冷道:“滚。”
但是“苏彧”没有理会,继续朝裴间尘走来。
裴间尘紧紧地压住了太阳xue,哑声重复道:“滚……”
他身上黑气翻腾,忽然抽出了长渊,一剑挥下。剑风扬起,却在那人面前一拳的位置停住了。
裴间尘动摇了。
一声叮响,长渊掉落在他脚边。他咬住了后槽牙,嘴角流下血色,低声道:“不,你不……”
“裴师兄。”
裴间尘面上一阵青白,眼底两簇火燃得极盛。
“裴师兄。”那人又唤了一遍。
苏彧站在裴间尘身后,脊背一阵恶寒。
“裴师兄?”
裴间尘的身影回落到了长阶之下。他擡起长眸,压制住身上的魔息,涩声道:“为什么……”
“苏彧”和他保持着距离,哂笑:“我不喜欢碍事的人。”
“碍事?”裴间尘嗓音带着霜气。
“你在凌苍山一天,别人就看不到我。”
裴间尘撑在身侧的山壁上,一把抽出了长渊,毫不犹豫地斩落:“你不是他……”
人影消散的同时,裴间尘又回到了长阶之下。
苏彧呼吸微促,指节作响。
他终于明白,为何裴间尘要提“首席弟子”。
他也终于明白,前世他以凌苍首席的身份,抓住了彻底入魔的裴间尘后,为何裴间尘要问他“满意了吗?”
抽出记忆,犹如剥骨剔髓。
想要改动记忆,即便对方配合,也需要大量的灵力或者极高的修为,否则对方十之有九会变得疯傻。而若对方不配合,强行触动记忆,那就如同对神识进行凌迟。
裴间尘在一次又一次的抗拒里,被一遍遍消磨了神识。
常人的识海澈若碧空,他的却是一片血海。因为他堕魔之前的一切记忆,在这般反复的折磨里,几乎都被碾碎了。
真的掺着假的。
假的混着真的。
他们曾为这般的爱恨拆磨掉了温情。
断过骨,剖过心,连梦里都是满地的鲜血。
可他们流下的每一滴血,却只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殷红的落子。
凌苍山阶下短短十几步,裴间尘却走了近百次。
苏彧阖着眼,听见裴间尘的语气逐渐多了愤怒,少了怀疑。
这一幕,终于也要结束了……
头顶突然落了一道惊雷。
“你……满意了吗?”
苏彧倏然擡头。
裴间尘被五道金光缚在柱上。唇齿之间压不住的血,随着那句破碎的话,顺着颌角流了下来。
凌苍山,问心坛。
裴间尘身上灰白的长衫已经被血浸透了。
他身前的衣襟敞开,胸口处鲜血如注。
“七十二——”远处传来掌刑人厚重的声音。
一百零八道缚灵锁,还剩三十六道。
正在行刑的那人,面容苍凉如月,发冠垂落。符文在他掌心化为了青色的流光,他克制住指尖的颤抖,擡指点在了裴间尘心口。
裴间尘被缚着的双臂青筋暴现。他吞着血沫,闷哼了一声。
天空又落下了一道惊雷。
裴间尘忽然挣脱了腕上的禁制,一把攥住了面前人的右腕,眼底流过残忍之色:“你后悔过吗?”
苏彧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那日在问心坛的审判。只有在界域的时候,裴间尘这么问过他。
那人冷漠地挣脱了裴间尘的手,掌心腾地蹿起数道冷光。声音像是一根绷直的线,显得有几分僵硬:“不曾。”
冷光落在裴间尘的胸前。
裴间尘唇边血色蜿蜒而下。他面前的人猛呛了一口血,胸口也绽开了血花,身子躬起,但手腕还被他抓在手里。
“后悔吗?”裴间尘气息带血,又问了一遍。
又是三道冷光。
“不……”
雷鸣震天,如同被巨兽吞噬,周遭猛然一黑。
死沉的长夜笼罩住了三人。
苏彧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只手紧紧地抓着胸口的衣襟,另一只手扶在了柱上。
这绝不是单纯的记忆。
之前的那些记忆里,他没有这种感同身受。
他紧咬牙关,却见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扫了过来。
裴间尘彼时已经成为了魔尊,这双黑眸……
苏彧突然反应过来。
这是裴间尘的神识。
裴间尘强行破开了识海,神识会陷入最痛苦的记忆。从他进入到裴间尘的识海到现在,裴间尘的神识一直困在这里。
让裴间尘挣脱不开的,是在界域里,他说的那句——“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