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

在意

脚下的那方土地瞬间化成了一个黑色的深潭。四散的黑影都滞住片刻。一柄二尺七寸的长剑,从潭面破出如残阳,黑红的血色喷薄洒下。

苏彧眼前像是被血雾蒙住,只有一片血色。他垂首,看见裴间尘眸里冷意凝聚,颤颤巍巍地朝他伸出另一只手,重复了一遍:“过来。”

离歌长啸如血泣,盖住了簌簌的笛声。

苏彧轻咬下唇,笛声戛然而止。

裴间尘似是吐了一口气。

苏彧的目光依然落在离歌剑上,不曾移开。他忽然单手攥住了竹笛,扳指上的那抹翠色化成一条细长青蛇,盘绕在他的指尖。

只听哗啦一声,笛子化作万千碎片。

他毫不犹豫地擡手一挥,碎片如沾血的雪粒,洋洋洒洒,铺展在阵内的半空中。

裴间尘瞳孔骤缩。

离歌斩落,二人之间的那道黑影即刻遁形,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苏彧眉心紧蹙,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心口。整个人踉跄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但他硬生生地凭空一抓,手中赫然多出了一柄流着冷光的长剑。

掌心抵住剑柄,他撑站起身,随后握紧流光,一剑挥下。

那是纯粹用灵力凝成的剑,柔如青烟蔓绕,冷如月色霜华。剑风肆意,吹得他衣裾猎猎作响。

扬起的青丝掩住了他苍白的脸,看不出来他此刻的表情。

他佩剑已碎。

但他自己就是一柄无鞘的剑。除魔、卫道、斩天地、守本心。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两道剑气宛若游龙噬咬。

狂风四起,卷起了一地的烟尘。滔天的威压一泻而下,被黑影困住的疏狂吐了两口血,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裴间尘艰涩地动了动喉咙,将炙热的血咽了下去。

二人身后,那些血片如利刃,将黑影生生撕裂开。漫天黑影发出了无数咆哮。哀嚎遍地,几乎能震破耳膜。顷刻之间,黑影尽碎,化成了一片莹白的点芒。

阵开了。

苏彧手中的那柄剑突然消散。他用最后的气力避开了离歌的剑锋,但离歌的剑气没有落下,而是随之湮没在空中。

裴间尘一把将他整个人揽在了怀里。

苏彧耗空了心头血,也几乎耗尽了灵力,再也没有气力与裴间尘较劲了,只能任凭后者用炙热禁锢住他。

裴间尘感觉自己抱着是一团雪,稍微一用力,怀里的人便会化开,从手里散去。

苏彧轻眨着眼,眼底映出滔天的雪浪。

怨气爆裂,万千怨魂被净化瞬间的灵压,足以将阵中所有人挫骨扬灰。

他的眼眸浅了下去,看不出来情绪,似是有些恍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裴间尘的面颊。

他的眉宇之间没有怨,没有恨,也没有杀意。如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一丝波动。

那是——不舍。

裴间尘却看不懂。

他只是抓住了那只手,十指交握,欺身复上那张冰冷的唇。

冷,真冷啊。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他寻了他那么久,他还什么都没有得到,怎么能让那个人再死在他面前。苏彧欠他的,还没有还。

是的,苏彧还欠他。

裴间尘被血的味道一点点烧干了理智。

原本轻柔的吻,变得残忍,近乎掠夺般地夺走了苏彧的呼吸。他感受到苏彧的挣扎,但他死死地摁住了苏彧。

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锁链缠住了四肢,越束越紧,苏彧陷在窒息的痛苦里,周遭是茫茫莽莽的黑暗。

他想要出声,想要呼吸,想要逃离。

他挣扎着。

逃……

他想要逃离一切背叛、欺瞒和绝望。

他越挣扎,那些锁链越是发出刺耳尖锐的响动。

面对它。

面对它曾经带来的背叛、欺瞒和所有的绝望。

他恨过、爱过、怒过、哀过。

但他不曾悔过。

他一面推搡着裴间尘,一面又像是求生的溺水者,出于本能地抓住了他。裴间尘的手背血流不止,但仍然不肯松开,而是随他一起没入了深水。

白光耀眼,将这水底也照得澈亮。

苏彧睁开了眼。

他们已经被死死地束在同一张网里。

这昏暗苍茫的水底,再没有任何其他人。

裴间尘终于离开了他的唇。苏彧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溢满了血沫,整个胸腔都震颤不止。

雾气消磨了他眼里的锐利。血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如火一般从咽喉烧过,一直烧到了心里,烧得他面上从未有过的红。

“我又救了你一命……”裴间尘眼底布满了血丝,几乎要滴下血来。

他抓起离歌,一剑贯地。

剑身一寸寸断裂,扬起排山倒海般的剑意,将压下来的浪潮生生定住。

巨大的爆鸣声响彻云霄。

裴间尘再一低头,一眼就看到,雪白的月色下如落花般的未消的红痕。他忍不住擡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苏彧的脖颈。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他出不来,苏彧便自由了。

他不允许。

绝不。

裴间尘倾身附在苏彧耳侧,滚烫的气息烙在后者苍白的侧脸上:“等我回来……算你欠我,两次。”

他的声音极轻,一股巨大的撕裂的疼痛从他的心口漫向了四肢百骸。

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他怀里这个人。

苏彧给过他的痛苦,远比现在要疼得多。

苏彧也一样,承受着开启阵法的剧痛。而他给与过苏彧的痛苦,也远比现在要惨烈得多。

一抹残忍从裴间尘眼底掠过。

诀别是一柄生锈的刀。

裴间尘又一次吻了下去,堵住了苏彧的喘息。

血腥气仍然游荡在唇齿之间。

第一次,是他强行将自己的心头血度给了苏彧,催动了血咒。但这一次,只是纯粹满足他自私的欲念。

他要他。

他霸占着苏彧的呼吸。

他要让苏彧彻底地知道,逃不掉的……

哪怕苏彧一脚踏入了死地,他踏平了阎王殿,也会将他拽回来。

他曾经凌驾九天十地。

但他在乎的,只有面前这一个人。

白光爆开,裴间尘周身如同萦绕着无数缎带,冲上天空。

他阖上了眼眸。

结界之中亮若白昼,虚空仿佛都被碾碎了。连同醉仙楼里那些茫然无措的人,所有人眼前发昏,天旋地转,转瞬就失去了意识,栽倒在了地上。

以阵破阵。

裴间尘破开了识海。

*

苏彧醒了。

身侧是湿冷的血腥气,唇上还残留着滚烫的气息。他紧抿着唇,伸手往身侧摸了一把,满手的血。

面前是望不到边际的血海。他想起了最后发生了什么,指尖禁不住地发紧。

识海。

他误入了裴间尘的识海。

可识海怎会是眼前这样?

如同惨烈的战场一般,到处都是肆意流淌的血。

苏彧低头看向微蜷的手指,手上和腕上像是缠着看不见的丝线。他试着拽了拽,拽不断,也不疼,只是有略微滞钝的感觉。

苏彧挣扎起身,血色从他身上褪去。

脚踝上也有被束缚的感觉。那些丝线好像是要绊住他这个人,又好像是受到他的吸引,缠了过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能感到有丝丝缕缕不断地盘绕在他身上。

原本几不可见,最后真的拧成了股股红绳。

苏彧睫羽颤抖了一瞬,这是——记忆?

是裴间尘识海里,围绕着他而生的记忆。它们像是溪流找到了源头一般,源源不断地奔赴而来。

他又迈出了一步。

那些记忆似乎想要阻拦他继续往前。苏彧纵目远望,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道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倏然转身。那是和裴间尘拥有同样容貌的一张脸,但脸上的神情,他从未见过。

哪怕在魔尊脸上也不曾。

赤色的眸子中杀意翻涌,流露出嗜血的欲望,眨眼就逼到了他面前。

苏彧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些红线突然发力,转瞬之间,就将他拖入了血海。身侧闪过无数幻象碎片,每一道都是他自己。

血腥气味呛鼻,但他张不开口。

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刀,没有剑,起不了符。

但他还有意识。

在裴间尘的识海里,他就是一抹意识。

苏彧恢复了清明的思绪,眼眸里又有了冷沉的光。他反手一抓。那些已经有了实质的红线被他紧握在掌心,他用力往身前一扯。

啪——

一簇红线断了。

从红线的断裂处迸射出刺眼的光,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