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杀

诛杀

魔族八名长老,若论单打独斗,疏狂绝不是这八人中最厉害的。

但他所修的法术,却是最棘手的。

加上他人如其名。

狂——不可一世,不择手段。其余几名长老也不得不对他时时防备,生怕中了他的「帖」术,沦为傀儡。

裴间尘刚成为魔尊之时,魔族上下,只有那名魔族少主及其麾下认同。但裴间尘并不在乎。他入主魔宫,从来没有在六合正殿出现过一次。

长老们偶尔从他所居住的青冥殿外经过,会发现他甚至也不在青冥殿内。

直到约莫过了三个多月的时候,东莱洲瓢泼大雨,连月如一。

裴间尘的气息出现在了青冥殿。

他莫名地不喜欢雨天,便没有出门。

青冥殿被冷峭的雾气蒙住,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院里的树桠狂舞,像是垂死挣扎的双臂。天空又沉了几分,逐渐翻起了黑色的云浪,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片黑海。

凄风怒号,掩住疾驰而来的脚步声。

百千名魔修正如灰压压的潮水,涌向魔宫。他们装束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眉心的那一点红。在晦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刺目。

疏狂盘腿坐在六合殿对面的塔楼顶,十指交叠,神情有些百无聊赖。

“你们都不出手吗?”他听着冷雨之下,阴暗缝隙里绵长的呼吸声,幽幽地开口道。

无一人说话。

魔心能放大一个人的七情六欲,但魔族不讲人情。只有杀戮和实力,才能活下去。其余的几名长老都在等。

魔宫的守卫不多,只有五六十人。他们守的是魔宫,而不是魔尊本人。不消一盏茶的功夫,这些守卫就没了生息。

杀声震天,地上不见血色。

因为雨太大了。

空气中只有湿润阴鸷的冷。

六合殿没入在一片灰白之中。殿上,无人。

意料之中。

疏狂身影闪落,长鞭将空气撕开了一道口子,匾被震碎,随风散落。潮水吞噬了后院,接着就朝青冥殿的方向涌去。

直到青冥殿外。

虚空裂开,黑暗之中走出了一个人。一身赤色长袍,身后跟着八十一名红襟黑甲卫,在殿外的空地前,列队散开。

疏狂居高临下,冷然地笑了起来。此刻,这名魔族少主的修为已经震慑不住他了。

“我虽称你一声少主,但只不过是个称呼,你不会真以为凭你和你那些废物,就能拦我?”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催动了「妄行帖」。

“此乃尊上寝殿。擅入者,杀。”魔族少主擡起赤红的双眸,长剑出鞘,如山呼海啸一般将潮水拦腰劈断。

顷刻之间,白玉的台阶就被染红了。

莫在衣是第一个动心的。

他看出疏狂已然势不可挡,决定赌一把。风中响起一声尖啸,遍地的亡魂黑影起身,朝青冥殿扑了过去。

普通的刀剑根本伤不到魂魄。黑影如细水般从门缝,窗缝,砖缝里渗了进去。

砰——

殿门大开。

一瞬间,仿佛什么爆炸了,白光眩目,令所有人都眯起了眼。

亡魂尽散。

裴间尘从殿中徐徐走了出来,神色倦怠,就好像刚刚睡醒。

玄青色的大氅暗纹流转,裸露在外的肌肤白得近乎病态。赤色的瞳仁流过冷光,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裴间尘擡起眼皮。

那一刻,莫在衣从那双深邃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死相。他腿一软,就跪倒在殿前。身后的鬼影如散沙般倒下。

裴间尘没有再看他。

“你终于露面了。”疏狂依然不可一世地继续笑着。

那群魔修迸发出滔天的威压,雾气震得粉碎,如山般朝裴间尘当空拍下。青冥殿的瓦瞬间被碾为了齑粉。

裴间尘只是向虚空伸了手,空空一握。

疏狂的笑声卡在了咽喉里。他从半空跌落,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胸口洇满了血色。

威压像是被切断的长瀑,垂落在裴间尘面前。所有人眉心那抹红顷刻退去,怔愣在原地。

疏狂的尸身倒在雨水里。

莫在衣深深地埋着头,发丝凌乱地贴在他颤抖的面颊上。他的命门在胸腔左边,心脏往下一拳的位置。说来也巧,疏狂的命门在胸腔右边,几乎与他的命门对称。

魔族少主咽下涌上来的腥甜,勉强地出声问道:“尊上,这些人是否要……”

裴间尘撚着指尖,眉心舒展,不见喜怒。他甚至都没有张开界域,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话音一落,阶下千百魔修当即俯首。

其余六名长老纷纷现身,跪倒在阶下。他们甚至不敢动用灵力,脊背上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

“那此人要如何处置?”魔族少主睨着莫在衣。

“本座方才的话,你没有听到吗?”裴间尘漠然扫来,缓缓道,“顺我者,生。”

“可他已心生叛意……”

裴间尘冷眼从其余几人面上掠过:“他眼下既已顺服,就留他性命。若谁还想杀本座,本座随时恭候。”

说完,殿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莫在衣曾经赌错过一次,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此刻,他胸前的衣襟已然被血染透,眼神空洞,映着的是与前世同样灰蒙蒙的天。

苏彧仰起头。

笼罩在醉仙楼上空的那道结界,变了。

方才还是艳阳万里,此刻却像灰尘蒙天。

只是一层结界之隔,楼里杀意漫天,夹杂着惊呼声和哭救声。楼外,凤仙花气馥郁,尽是祈福的话语和笑声。

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点了起来,给晦暗的绝望增添了一点暖。

苏彧缓缓解开了缠在手上的白布。疏狂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被剑意撕碎的空中传来:“你就是裴间尘?”

“是,又如何?”裴间尘面上易容咒退散,眉宇疏离却又英气逼人,墨色的眸子映着冷沉的天地。

疏狂神色狰狞:“那你今日,必须死!”

数十道黑烟如长蛇般,从远处的楼里奔袭而来,落在他的周身,缠成一道带着骨刺的长鞭。

苏彧瞳孔微微收缩。

他略一分神,八支长箭破空呼啸。每一箭都指着他身上的要害。苏彧站在原地未动,箭刃停在他身侧一步的位置。指上那枚扳指翠色流转,他反手一推,长箭凭空消失,转而从远处传来三声惨呼。

唯有一支长箭破开屏障,近在他身侧。苏彧翻手握住了箭身,箭气力道仍在,掌心伤口迸裂,几滴血没入在他脚底的泥土里,发出滋啦的声响。

苏彧听到地下的怨气嘶叫,奔腾而来。

忽然一道风声逼至面前,他近乎本能擡指蘸血。风里传来一声冷哼:“师弟又忘了?”

苏彧指尖微蜷,符文零落。

裴间尘轻握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反掌拍出,掀起一地的青砖灰尘,楼宇深处响起一声闷响。

裴间尘轻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没毒。”

苏彧眉角微微挑起。

他自然不会直接用手去抓箭身。见裴间尘指尖亮起青光,他迅速抽回了手。

裴间尘本能地感觉到苏彧的异样,他眉心紧蹙,伸手要去捉后者的手腕。身后风声顷刻之间,如饕餮吞天。

他蓦地回眸,八名身着玄色劲装的守卫持剑劈下。

他们眼底空洞,只有眉心的那抹红色妖冶。和之前南宫絮等人不同,他们身上的「妄行帖」已埋下数年之久,此刻被完全释放。

裴间尘拉开了自己与苏彧的距离。

那八人尽数朝他围来,长渊发出一声悲鸣。裴间尘侧身让开,掌心抚过剑身,长剑度上了一层赤色。

疏狂攥紧了手中的长鞭。

两人皆是天境三品,但裴间尘招招直取他的命门。若不是方才裴间尘分神,让他有机会催动「帖」,只怕他已经落于下风了。

他借此机会低喘了几口气。

脚下的地面忽然裂开,无数黑影从地下钻了出来。以那片竹屋的废墟为心,将整个青砖铺地的小院团团围住。

“还我命来……”

“我好恨,恨!”

“我不想死,别杀我,别……”

“我不是魔头,我是人,我是人!”

犹若鬼魅狂舞,疏狂感到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缠住了他的脚踝,想要将他拖入地底。

鞭声与剑气,在晦暗的阵内四起。

裴间尘一剑劈下,魂魄四散开,转而又重新聚拢成团。

太多了。

他眼底炽焰升腾,顾不上身后的黑影将他的衣裾撕成了碎片,直冲到了苏彧面前,却被一道巨大的阴影拦住。

“你在做什么……”他声音涩哑,忍着颤抖。

苏彧立在废墟之上,垂眸看他。

手中的竹笛给他白皙的面容衬上了一点冷。远处的楼里的万千灯火倒映在他眼底,纷然碎裂,凝成了一柄无鞘的寒刃,显得决绝而冷漠。

裴间尘感觉,那道目光在一点点割开自己的咽喉。他身上威压暴起,近身的黑影尽数被逼退。

但转瞬之间,又有新的影子挡住了苏彧。

那不是控魂,而是结契。

裴间尘心间怒意烧起,手指收紧。他几乎喘不上气来,怔然地看着翻涌的地面。

苏彧要——祭阵。

“你过来。”裴间尘额角暴着青筋,但声音极尽克制,几乎听不出来任何情绪,“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笛声如风过旷野,流云散开。

黑影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冒出,但动作稍稍迟缓。

“你过来,”裴间尘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你以后有的是机会杀我。”

苏彧面色惨白若皎月。

他眼底苍茫一片,扬着细碎的雪光,却映不出来他面前的这个人。

也是这一刻,裴间尘终于知道苏彧杀他的愿望有多么强烈。

苏彧不仅仅想要杀他,而且一定要他魂飞魄散。

甚至不惜,同他一起,魂飞魄散。

裴间尘咬紧了后槽牙,阖了下眼,扯下长袍。掌心滚烫的血滴落在地,他伸手一拽,撕开了绷带,赤色的符文颓落,露出了布满青紫色雷纹的右臂。

那是上次他强行召唤离歌留下的反噬。

沉冷的眼眸里黑暗一层层地涌来,像是晕开的墨色。

苏彧要拉他一起死,他偏要拉苏彧一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