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

勉强

苏彧瞄了一眼裴间尘,后者神色僵硬,眉心略微蹙起,显然也是刚刚看出来。

他往前一步,俯身想要先将女子扶起来。可还未碰到她的衣裳,女子就惊慌地往后躲开,一直缩到了裂界的边缘。

她无力地敲着裂界,可就像微风试图撼动山石,连响声都很弱。

苏彧起身退后,转了转手里的幕篱。

原本以为「醉仙楼」里的人是被疏狂埋了魔息,实际上竟然混有普通的魔族?此人是个例还是……

“你若真的不曾害人,”他尽可能地放柔了语气,缓缓道,“我们不会杀你。”

他说到第二个「不」字时,裴间尘侧眸看来。

那双漆黑的瞳里隐隐闪动着细碎的浮光,似是不解,又似是审量。

苏彧捏着轻纱:“裴师兄觉得呢?”

他记得上次在舫上,裴间尘原本也是打算救那个少年的。如果面前是魔修,他们二人应该已经出手了。

裴间尘看着他,默了片刻,才说了两个字:“可以。”

转瞬他就落在了女子面前,不等后者有任何反应,沉声道:“手给我。”

女子被他震慑住,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裴间尘按住了她的手腕,浅阖着双眸,余光却是瞟着苏彧。

半晌,他朝苏彧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谎。”

“那,那我……是可以走了?我我不能出来太久……”女子回过神,抹着眼泪,爬坐起身,期盼又畏惧地看着二人。

苏彧将幕篱递了过去。

裴间尘擡指撤了结界。三人站在一条巷的岔口,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女子刚将幕篱戴好,眼前一花,周围的嘈杂声又消失了。

她脚底一软,以为二人要反悔,可紧接着,远处卖凤仙花的叫卖声再度落在了耳畔。

苏彧微侧过头,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对?”

裴间尘长眸半眯,顺着人群的流向望向远处:“不在结界里,连我都察觉不到她身上的魔气。”

苏彧心思流转,快步走到了女子身侧,试探道:“姑娘明知身份不妥,为何还要到处乱跑?”

女子被他惊了一跳。躲在薄纱之后,她才敢直视苏彧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憎恶,也没有狠戾,比她见过的所有客人看她的眼神还要平常。

她抿了下唇,轻声回道:“我……管事人说这几日镇上祈福,我们可以出门,但最多只能离开半个时辰……”

*

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点着熏香,是极其淡的松木的味道,又有点像雪。一旁矮案上架着一张古琴。角落里的烛火,明艳如霞光。

“小女莲心,多谢二位道长手下留情。”莲心斟了两杯茶,端着茶盘,恭谨地放到了二人身侧的桌上。

进了楼后,她明显地松弛下来,但手还微微有些抖:“道长方才说想听曲子,我去取一下琴,二位慢用。”

她的身影绕过屏风,极轻地推开了门。

裴间尘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朝苏彧传声道:“茶别喝。”

苏彧眼眸冷淡:“我知道。”

他话音未落,裴间尘突然捉住了他的手腕摁在了桌下。苏彧眉眼下压,另一只手已经捏着了符纸,却感到一股温热的灵力度了过来。

“苏师弟灵力低微,一直屏息不难受吗?”

苏彧掐灭了符文,往回抽手:“不劳烦师兄费心。”

裴间尘指尖用力,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眼底的雾气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蒙住:“师弟不是还要杀我吗?灵力还是省着点用。”

苏彧已然翻了手腕收了一半,却又堪堪被裴间尘箍住了腕骨,小臂磕在桌上,茶盏的茶水泼出了一圈。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不愿闹出太大的动静,便松了力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另一只手放在桌上,指尖无节奏地敲着。一道若有若无的气,在白皙修长的骨节之间来回游走。

裴间尘看出苏彧还是防着自己,想要开口,莲心走了进来。她抱着一把琵琶,坐到了矮案旁,目光闪躲,轻声问道:“二位道长想听什么?”

声音依然带着几分怯懦。

裴间尘从苏彧身上收了眸光:“想听你回答几个问题。”

莲心明显一怔,但他已经开始提问:“你们这里管事的是什么人?”

莲心瞄了一眼屏风,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琵琶放下,定了定神,回道:“我只见过他两次,每次他都戴着面具。就是他带我来这儿的。”

听起来这姑娘是被疏狂的手下抓到此处的,苏彧手上动作慢了下来。

“那你原本是哪里人?”裴间尘追问。

“我……”莲心像是被雷劈中一般,身子剧烈地抖着。她双手握拳放在案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已然夺眶而出。

她咬着下唇,勉强答道:“我家,我家在曲阳……”

魔界四洲,没有曲阳这个地方,倒是长郦城……

苏彧直直地盯着莲心,讶然道:“你是长郦城曲阳镇人氏?”

莲心一边摸出绢帕拭去泪痕,一边极轻地应了一声。

她原本是人族。

苏彧怔愣了一瞬,倏然站起身。裴间尘猝不及防,反而差点被他拽翻,只得悻悻然松了手,疑惑地看着他。

“莲心是你本名?”

“嗯……”

苏彧声音微颤:“姑娘的本姓……莫不是冯?”

莲心瞳孔放大,震惊地看着他。神色之间多了些许慌乱,她张开嘴,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已经作了回答。

冯莲心,曲阳镇那七座空坟之一。

苏彧轻搓了一下手腕。他们当时见到了其中一个成了魔修,眼下又碰到了一个,竟然也入了魔。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联系?剩下的五个……

他沉默片刻,等到莲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才又问道:“姑娘既是人族,为何会入魔?”

莲心哽咽着:“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醒来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穿着丧服,还以为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叫北溟……他们说,我成了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魔界四洲,北溟,东莱,西关,南屏。

北溟,便是与长郦最近的那个洲。

苏彧从腰侧取下佩剑:“姑娘认得这柄剑?”

莲心作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又往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我记得,当年有个道长,带着这样的剑到了我们镇上。我听人说,他们专杀魔族的人……”

她攥着自己的衣摆,眼底又染上了惧色。

苏彧立刻将剑收了起来。他瞄了一眼屏风,心思流转,意识到什么,快速地问道:“何门何派?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好像……是哪座白色的山里来的。名字……”莲心摇了摇头。

苏彧忽然擡手起了一道符咒。

莲心瞪大了眼睛,倒退了两步差点就撞上屏风。她还未来得及呼救,就见苏彧将那道符咒点在了他自己的眉心。

那起符的手势看起来是道普通的符,裴间尘便没有干涉。莲心时不时地看着门外,他便也看了一眼那道屏风。

等苏彧画完,他再一侧目,才认出那道符。他迅疾闪身到苏彧身侧,扣住了后者的手,但还是晚了一步。

指尖绕着一抹莹白色的流烟,慢慢地在掌心里化成了一团雾。

裴间尘呼吸微促,眸光冷得莲心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大气也不敢出。

苏彧神色冷淡,擡起另一只手将裴间尘的手推开,掌心往前轻轻一送,声音飘忽:“认识这个人吗?”

莲心紧张地盯着面前的雾气,却见那团雾里慢慢显出了一个人影。

“就是这个道长。”她震惊道。

苏彧掩唇轻咳了两声。

裴间尘站在他身后,几乎要把掌心攥出血来。

“我记得他说,我母亲是被魔害死的,他可以帮我们报仇。我家还凑了些银钱,后来他还送了我们护身符,说是可以驱魔辟邪……”说到「魔」字的时候,她声音又低了下去。

两行眼泪从她面上流下,沾着脂粉,宛若血泪。

苏彧想起南宫絮曾经提到,裴间尘看见那枚护身符神情古怪。但他当时不在场,还没有见过。

“那枚护身符,姑娘当时一直戴着吗?”

莲心点了点头。

裴间尘倏然擡眸,看向了莲心身后。

苏彧仍在发问:“当时你们一共有七家凑钱给了那个道长,其他六个人,姑娘可还有印象?”

“嗯……”

裴间尘走上前,站在了苏彧身侧。

苏彧语速飞快:“他们莫非也都……”

莲心噙着眼泪,刚动了下唇,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六名身着玄青色劲装的男子,手执长剑,分散在了房间里,将三人团团围住。

一名穿着石榴裙的女子小跑进来,抱住了莲心,忙道:“莲心,你没事吧?”

苏彧心思沉沉,冷静地打量了她一下,认出她应当就是玲珑。

莲心抓着玲珑的手,摇了摇头,小声道:“他们,他们没做什么……”

“那就好……”玲珑极长地吐了一口气,将她拽在身后,提高了几分音量,“就是他们两个,昨天就来了,我还瞅见他们拔刀了。他们说是来听曲,半天都没听见屋里有琴声,果然有问题。”

原来是那把琵琶。

苏彧拢着衣袖。怕是莲心去取琴的时候,二人约定若是屋里许久没有琴声,便去请守卫来,所以莲心才一直在往门的方向看。

“二位是仙门弟子?”其中一名身着劲装的守卫迈了一步。

苏彧环视了一圈,只来了六个。

“我们无意与仙门为敌,只是我们管事的想和二位谈谈,还请行个方便,随我们走一趟。”

裴间尘漠然地睨了那人一眼,回身看向了苏彧。

跟去的话,肯定是个陷阱。不去的话,那就是现在动手。区别并不大,只是……

苏彧从莲心面上扫过,他记得最后那个问题,她说的是一个「是」字。他默了一瞬,微微颔首。

“带路。”裴间尘沉声道。

二人跟在那守卫身后,走出了房间。

白日里,客人大都去了镇上的神庙,人不多,也没有引发什么骚动。

苏彧陷在沉思里,裴间尘的声音冷不丁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你是石头做的吗?”

他一怔,疑惑地扭过头。

裴间尘松了手,指尖挂着血珠:“抽取神识化形……”

苏彧眉心一跳。他扯了下嘴角,虽然只是传声,但声音也很弱:“那个白洱山的慕九有些古怪,想要确认一下。又不是血咒,裴师兄不会介意……”

裴间尘打断道:“那个慕九,我也见过。”

苏彧脚步微滞,琢磨出裴间尘的意思,笑里却只是疏离:“这种小事,怎敢劳烦师兄。”

“小事?”裴间尘忽然顿足。

虽然苏彧只是抽了一抹,但任何想要干涉记忆的法术,都如同刀在脑子里将神识剥开。神识比肢体还要敏锐,不然他也不会一想起陈年旧事,就如万蚁噬心。

身后的守卫佩剑出鞘,神色警惕,压低了声音:“为何停下?”

裴间尘看也不看身后的人,重新迈开了步子:“既然如此,以后这种小事,我就代劳了。”

苏彧瞥了裴间尘一眼,扶着栏杆,走下台阶。

一道温热的灵力悄然盘上了他的手腕,他蓦地回眸,裴间尘神色稀松平常,甚至没有在看他。他走在前面,淡声道:“前路未卜,师兄的灵力不妨省着点用。”

裴间尘撚着拇指和食指,好像苏彧的手腕就在他手里:“我又不像苏师弟,耗了心头血,到现在都还是这副样子。”

苏彧没再接话,等走完台阶才又道:“我还真有一件小事,想请师兄帮忙。”

裴间尘侧眸看来,虽未出声,眼底却满是「说来听听」。

“那个护身符,裴师兄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请师兄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