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怕

惧怕

苏彧攥住了掌心的薄汗。裴间尘那日说过不杀他,但没有说不让别人杀他。

陷阱?

不,不对。

裴间尘自己的伤势未愈。这个时候若是二人正面对上疏狂,只要他将裴间尘的身份暴露出来,疏狂对裴间尘的兴趣和杀意定然高过自己。

他定住神,见裴间尘侧目看了过来。

不是杀意,苏彧瞳孔一紧,是——揣测。

是那柄剑。

他不该接那柄剑的。

他拜入凌苍剑阁不过一个月。如果说会那些符咒还能用过目不忘来解释,但是剑,他应该只是砍劈柴火的水平。好在他当时并未真的出招,只是剑意而已。

苏彧擡起眼眸,朝走来的二人摆了摆手,淡声道:“第一次来,见笑了。”

女子听言,眉眼流转,敛起了方才的风情万种,微红的面颊露出几分娇羞。她用温热的指背小心翼翼地碰了下苏彧的手,然后如丝般缠上了他的指节。

裴间尘正欲说什么,看见苏彧这次没有躲,反手轻握住了对方的手腕。他眼神发冷,把话又咽了回去。

苏彧盯着那一抹胭红,悄悄地探了探对方的脉象。

是魔息绝没有错。若是长久的潜伏在体内,也会让宿主慢慢滋生出魔心来,但这名女子尚未入魔。

女子感受到苏彧直白的目光,低头含笑,又多了几分妩媚,倾身靠了过来。

苏彧刚退后半步,就被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拽走了。

“诶,”女子伸手欲挽留,“公子怎么就走了?”

二人已然走远,她也不气恼,摇了摇团扇,朝二人的背影继续道:“我叫芙蓉,公子记得点我啊。”

裴间尘眉宇深沉,看不出来情绪,但声音闷闷的:“师弟还挺上道。”

苏彧瞄了他一眼,听出字里讽刺的意味,没有接话,而是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道:“昨日南宫师兄不见的时候,这里也出现过那么一朵花佃,和这些人很像。”

“哦?”裴间尘顿足,眸间藏着冷冽的光,试探道,“苏师弟可知道那是什么?”

“知道。”苏彧颔首,似乎没有打算隐瞒。

裴间尘几乎能听到血液从焦躁地在经脉里流过着,浑身发冷。他呼吸微滞,下意识地攥紧了拳。他停住脚,就像有一柄尖刃悬在他的心口,声音紧紧贴在喉咙上:“你知道?”

“是一种面饰。”苏彧语调平静。

“面……式?”裴间尘眉心蹙在一起。

苏彧煞有介事地解释起来:“画在额前的一种装饰,一般会用胭脂珠粉之类,有时候还会用金箔。”

他说着,余光落在裴间尘的左手上。后者怔了片刻,慢慢松开了手。

“那不是花佃,是一种印记。”裴间尘敛起眸光,张了张唇,用的却是传声咒,“那也不是胭脂,而是血。”

“血?”苏彧面露讶然之色。

“魔族里有个人,他修的法术可以通过那个印记,操纵人的七情六欲。”裴间尘撚着指尖,“那个叫谢轩的,应该就是在这里沾染上了魔气。”

他拢了拢衣袖:“此人不好对付。”

苏彧忽然开口:“裴师兄不是第一次来?”

裴间尘差点呛到,轻咳了两声,睨着他:“是第一次。”

苏彧眼眸微动,迈开了步子,走到了一旁的长栏处。

天阶夜色被两侧的屋檐挤成了一条星河,流淌着的是千万盏花灯,绕过灯火辉煌的花街。

他扶着栏杆,四下眺去。下方还有两层,天上地下,两条光河在远方交织在一起。

细听之下,能听到楼宇深处的靡靡之音,鼓瑟琴弦。

还有,阴影里平稳的呼吸声。

不仔细分辨,根本听不出来。即便苏彧将所有灵力聚在耳侧,也听不出此地到底有多少守卫。

苏彧擡手,修长的指节度着橘黄,透亮。他将额前的碎发拨到了耳侧,然后似是随意地点了点耳窝。

裴间尘一直盯着他看,立刻会意,走上前,起了一道传声符。

苏彧头也没有擡,依然望着下方的光河:“我们右前方二楼的两个姑娘,束着青绦的那位,师兄可认识?”

裴间尘侧身扫了一眼。

“不认识,”他沉声道,“但看起来,她似乎认识我们?”

苏彧被灯火晃得有点晕眩。

打从他们进来起,那姑娘就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边看着。他半阖着眸子:“她方才就一直在看着我们。”

“她是有话想跟我们说?”裴间尘皱了下眉,顺着苏彧的目光,看到了楼下的守卫。

夜风掠过,苏彧不觉得凉,反而有些燥热。

他凝望着对面的红灯,总觉得这地方连灯盏都分外妖冶:“不,我认为她在害怕我们。”

“害怕?”裴间尘看了看二人的装束。

这长街上,有的是穿金带玉的被簇拥着的公子哥。他们改换了面貌气息,穿着普通,根本不算引人注目,更别提令人生畏。

苏彧眼梢微红,像是有些许醉意,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也有些模糊。

“二位公子,”一个妩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几日客人太多,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苏彧转过身,眼看一名化着艳妆,披着银红轻纱的女子迎上前:“公子可瞧着什么人了?”

裴间尘擡眼,二层的那名女子撞进了他的瞳仁。女子大骇之下,神色慌乱,转身就要跑开,裴间尘已经落指:“那位姑娘。”

“莲心和玲珑啊,您二位且等着,我这就去安排。”

楼上的女子见指着自己,脚底一软,被身侧的青衣女子一把扶住。苏彧站在裴间尘身后两步的位置,这才留意到那女子盯着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轻眯长眸,在脑海里飞速地搜寻着那女子的面孔。

毫无印象。

前世也不曾有过。这易容术是裴间尘所施,天境以下绝不可能认出他来。

苏彧擡指揩了下后颈,脖颈似乎有汗,指尖隐隐发烫。他蓦地心底一沉,身侧长渊出鞘三寸,掌心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利刃。

裴间尘猝然回身,一把就捏住了他的手腕。

四面八方宛若长箭一般投射而来数道警惕的目光,隐约之间还透着杀气。裴间尘面沉如水,拉着苏彧不由分说就从「醉仙楼」里蹿了出去。

风里带着切切实实的冷意。

苏彧抽回了手,阖了下眼,极深地吸了几口气。他拢了拢衣襟,血滴在地上溅起了一朵朵梅花。

裴间尘神情阴冷,正要说什么,苏彧先开了口:“我没用血咒。”

“那你在做什么?”裴间尘眼底带着肃杀之意。

苏彧指向身后那依然灯火通明的建筑,平静地与裴间尘对视着:“裴师兄早就察觉了吧?”

他一字一顿道:“那就是「浸枕山」?”

裴间尘沉默片刻,开口道:“那是一种情花,叫做「与君绝」。所谓的「浸枕山」其实是它的种子。醉仙楼的灯火里加的是它的花粉。”

「与君绝」的一粒种子研磨成粉,就能让人完全丧失理智。虽然同样是催情,但花粉的效果微弱,却也不易察觉。

裴间尘之前不愿意说,是因为那是魔界情花。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他原本是要出言提醒,只是当时看到苏彧与那女子深情对望,一时气急,就忘了。

苏彧并没有追问,扯了段白布,冷嗤了一声:“师兄这笑话看的如何?”

裴间尘心间一涩,脱口道:“你觉得是我故意的?”

苏彧一边走,一边拿布缠住了手,不紧不慢道:“裴师兄误会了。师兄没有提醒我的义务,我也不需要师兄提醒。”

说着,他将满是血的手凑到唇边,用牙咬住布条一端,另一只手用力,系了一个结。

裴间尘站在一旁看着苏彧走远的背影,攥紧了拳。

*

天刚蒙蒙亮,窗外就传来了一声锣鼓响。

苏彧翻了个身,被子刚蒙过头,声响就从耳侧消失了。与之同时,所有的响动都不见了,静得只剩下他的心跳声。

他反而睁开了眸子,起身走出了裴间尘设的结界,到窗边往外张望着,丝毫不愿承后者的情。

裴间尘轻眯着眼,复又阖上,继续在另一张床榻上调息。

街上慢慢聚集起了不少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着。两侧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这是神庙开放的第一日。确如那卖花的姑娘所言,挺热闹。

苏彧走出客栈,自己来到了一间包子铺。

铺子刚刚开张,第一屉的包子还在蒸着。

一名女子戴着幕篱,逆着人群朝他的方向走来。

这个气息……

他眯起眸光,那人似乎撞见了他的眼神,踉跄了两步与迎面的人撞了一个满怀。幕篱正好滚落到了苏彧脚边。他弯腰捡了起来,擡头就见那女子如纸的面容,果然是昨晚束着青绦的那位。

昨日苏彧察觉到醉仙楼里的异样后,立刻屏息。

毒很浅,想要与之对抗,疼痛是最简单的手段。长渊出鞘的瞬间,他还弄清楚了两件事。

那名女子并不认识他们二人,而是惧怕那柄剑。虽是五品天山玄铁所制,但也不算特别。非要说的话,这是仙门弟子才会用的佩剑。

另外一件,则是那醉仙楼有一十六名守卫,其中至少有七人在地境以上。

苏彧还未开口,女子却扑通跪倒在他面前,颤声道:“道,道长饶命……”

眼前忽地一晃,仿佛和周围的世界断开,掉进了空间的缝隙里。那道探灵诀也有了反应,他转过头,果然看见了裴间尘。

女子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求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我真的没有害过人,我再也不敢出来了。”

裴间尘眉心微蹙,快步上前,盯着女子打量片刻,不冷不热地开口问道:“你是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