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机
先机
谢宅大厅里摆着八桌酒筵,正值觥筹交错之际,满桌的酒水猝然腾起炙热的火舌。宾客仓皇失措,甚至还有拿面前的酒杯往上泼的。
“走水了!”
“快来人啊,走水啊!”
呼喊声很快就被火爆声和风声吞噬抹尽。
门口的房梁坍塌倒落,火势犹若屏障一般,将里面试图往外冲的人,和外面试图往里进的人拦在红幕两侧。阵雨般的火星散落在院里,很快就点燃了宅里的树丛草坪。
府上这几日都在忙着给小少爷准备生辰宴,根本没有心思像寻常人家那般准备水缸应对,一时间更是手忙脚乱。
伙计们一面嚷着“走水了!快救人!”,一面冲到了后院的井边慌忙汲水。
这时,一道白光宛若银色游龙朝着主厅的火蛇直冲而去。
两只狂兽撕咬起来,火星和黑烟四溅。
银龙舒展开筋骨,骨节一寸寸伸展开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一双利爪按住了火蛇的咽喉,长尾一甩,将之绞杀在爪下,化成了漫天浓烈的黑烟。
立在一旁的屋脊上的南宫絮擡手拭去额上的汗,紧张地看向了身侧的苏彧。
苏彧正陷在沉思。他听见裴间尘语气略带轻蔑,冷冷道:“你就是‘炎魔’?”
难道来的人不是莫在衣?
见南宫絮看了过来,他瞄了一眼烟尘,道:“用「去三山」。”
南宫絮转了转眼睛,似是回忆了一番,然后点头应了一声。一阵狂风肆起,卷着幕布一般的黑烟朝远方的夜色涌了过去。
“‘炎魔’?”来人愣了一瞬,发出了一串近乎扭曲的笑声,“你们这些仙门弟子也就这点本事了。那下次我用水淹,岂不是就要叫水魔?”
这名字倒也不是他们取的,苏彧往远处看。
大厅里的人连滚带爬地从半塌的废墟里跑了出去。但院里的火势还在继续。
他扭头朝南宫絮道:“火势小的直接用水咒,火势大的先用结界封死。”
“好嘞。”南宫絮连连应声,从怀里摸出了一把他们昨日准备的水咒。
“那阁下是什么人?”裴间尘的声音又从耳侧传来。
那人冷哼了一声:“黄毛小儿,也问我的名字?”
黄毛……小儿?
苏彧禁不住脚下一滑,碎瓦从他身侧滑落,噼里啪啦摔落在地上。南宫絮眼疾手快伸手去勾住了他的衣袖,但苏彧已经站稳了身子,擡手按了按眉心。
裴间尘听起来竟然没有动怒,反而问道:“那阁下来找我这个黄毛小儿有何贵干?”
那人不慌不忙地开口,一掀衣裾似是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不急,要不要先赌一局。”
苏彧眯起长眸。
之前的那名修士明明对着裴间尘喊了尊上,他绝对没有看错。
这人敢喊裴间尘黄毛小儿,绝不是普通的魔修。
听这说话的风格,有八成就是莫在衣。连普通的魔修都认得出来裴间尘,莫在衣会认不出吗?而且他此番前来,显然就是冲裴间尘去的。
也就是说,魔族中有人知道裴间尘以后会成为魔尊,但他们不知道他是重生的。
苏彧的眸色深了下去。
魔族弱肉强食,此时裴间尘只有天境。
莫在衣来此……是要杀他。
南宫絮眨眼间已经扔出了十几道水咒,主院的火势渐弱,宅子的护卫足以应付得来。但后花园依然火光冲天。
他转身喊了一声苏彧,却见后者有些出神。
裴间尘的声音毫无波动:“哦?你要赌什么?”
苏彧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我此行带了六只玄熛,虽然跟你那几个地境的师弟师妹比起来还差一些。不过嘛,”莫在衣顿了顿,“你们凌苍剑阁修剑术,弟子应该都是用剑吧?”
他收住话,像是真的在等裴间尘回应。
裴间尘顺了他的意,淡声道:“所以?”
“我在玄熛身上使了一点点点小手段,杀了玄熛的人就会触发它身上的符文。以他们的能力,能不能躲开,就不知道了。让我们来赌一下,会有几个人中招?”莫在衣故意拖慢了语气,然后又带着几分愉悦道,“一二三小,四五六大,我赌大。”
苏彧朝在自己面前挥手的南宫絮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先过去,随后催动了手里的传音符:“兰师兄?兰师兄能听到我吗?”
耳边莫在衣还在继续:“想用传音咒?我们可是在「裂界」里面,他们根本听不到你。”
“苏……苏师弟,有什么事,要,现在说?”兰沛长剑挡住身前的利爪,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兰师兄,立刻联系其他师兄师姐,切不可以出手杀它,困住它即可。”
“为,为什么啊?”
苏彧信口编了一个理由:“这玄熛额顶有一簇红毛,显然身上被人下了咒术,如果杀死它就会触发。”
“啊?”兰沛咬了咬牙,剑上白光一闪,突然起身拉开了距离后催动了传音符,飞速道:“苏师弟说这玄熛有古怪,千万不可以杀它。只能困住……”
他话音未落,玄熛突然弓起身子,露出满口的獠牙从腹中猛地喷出了一道烈焰。兰沛剑气一横,拦在身前却仍然被冲撞开了数十步。
“苏师弟,这只能困住……”
苏彧仰起头:“兰师兄,你用「动明」「玉鉴」「青荧乱」三咒缚住它,然后再用「照碣」「沉钩」分别点在它的面门和脊背……”
等等……六只?
是谁遇到了两只,还是镇上还有一只在四处流窜?
他在掌心划了一个符,正欲追查,却听莫在衣又开了口:“忘了告诉你了,这其中有一只是变异的极品,我专程在它身上下了咒术,让它去寻和你待得最久的那人。五品变异玄熛,只怕你的小师弟小师妹不出手杀它,就得自己被它杀死。”
和裴间尘待得最久的那个?
苏彧眉心微拧,忽然就见南宫絮身后的虚空裂开了一道口子,从里面散发出微弱的暗光。他一步落在南宫絮身侧,伸手就将南宫絮推了出去。
南宫絮毫无防备,直直从屋檐摔了下去,刚张开嘴,就见数道黑色的火焰从他方才站的位置迸射而出。
苏彧已然将腰间断剑抽出半寸划破了指尖,迅速起符。
火焰就在他眼前如巨浪一般撞上了那道屏障。不到三个数的功夫就将符文碾碎,他趁机起身暴退,一双碧眼从裂缝里宛若流星长箭般飞射而出。
他轻吸了一口气,又摸上了腰侧的剑鞘。
自从被裴间尘在客栈房间里关了整整四天后,他就对使用超出自己能力的符文有所忌惮,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出手。
指上犹豫的瞬间,一道冷光从他身侧自下而上横贯而出,朝面前的两颗流星斜刺了过去。
“苏师弟快跑!”南宫絮忙嚷道。
然而他拼力掷出的那一剑还未碰到那夜色般漆黑的皮毛,碧眼之下白森森的獠牙一晃,长剑登时化成了一片碎星。
震惊在南宫絮的面上慢慢凝成了恐惧。
他打了一个寒噤,突然听见苏彧的声音从房檐上落下:“玉佩给我。”
南宫絮怔了一瞬,从腰上一拽想也不想就朝上空抛了过去。苏彧一点脚尖,躲开了玄熛的长牙,将那抹流光攥在了手里顺势就起了一道符咒。
那块玉佩在他手里幻化成了一条五彩的缎带,绚丽的光芒流转之下,织成一张网,将迎面扑来的玄熛生生缚住。
“收。”苏彧轻声念着,指上发力往回一扯。玄熛连同那枚玉佩化成了一簇白光,玉佩还原,玄熛则变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气躺在他的掌心之中。
南宫絮看傻了眼,又擡头看了看还在对阵但是已经开始处在上风的兰沛。
苏彧缓了口气,从屋檐上翩然落下,将玉佩递还给了南宫絮。
耳畔响起裴间尘似笑非笑的声音:“变异玄熛?能卖不少灵石。那我得谢谢你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小师弟。”
他神色一怔。
裴间尘听起来好像知道他需要灵石?
接着裴间尘又漠然道:“另外,我可没有打算跟你赌这些无趣的事情。”
一声剑鸣,苏彧按了按耳朵,那不是离歌。
他左手掐了一个诀,正打算探查一番这玄熛身上究竟埋下了什么符咒。面前一道赤色的流焰从空中飞速坠落,玄熛身上剧烈地燃烧着,竟是打算挣脱缚咒。
他眉心一跳。
五行相生相克,逆算而得的咒术能事倍功半,但太过复杂。他告诉兰沛的是最易描述的做法,但看起来那些咒术,兰沛用的并不是很得心应手。
玄熛已然将身上的缚咒燃尽,如同离弦的长箭一般直朝地面掠去。
地面上传来一声惊呼:“啊!”
一名足饰珠玑,腰金佩玉的男子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快保护少爷!”在他身侧不远处,脚步声纷至沓来,但根本就赶不及。
反倒是那名男子注意到自己身后急促的呼吸声。他立刻扭头,就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一名侍女吓傻在原地。
他往前伸手抓住那侍女的裙角把她拽倒在地,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苏彧已然从南宫絮手里重新拿过了玉佩,擡手一挥,从掌心生出了一道极长的锁链,另一头正捆住了玄熛的脖颈。
一双拳头大小的青眼就停在离那侍女五步的位置。
他紧接着朝南宫絮吩咐道:“水咒。”
话音未落,手上发力将锁链猛然朝着院子里甩了出去。玄熛后退之际,拼尽气力又喷出一道赤金色的火焰。
玉佩上掠起青色长芒,当空落下化为了一道屏障。苏彧身影一闪,拦在那侍女面前,袖袍升起了一道黑烟。
他扯下氅衣往旁一抛,眨眼的功夫衣服就化成了灰。
方才溅落的火苗和后花园的火势都已经被南宫絮和兰沛控制住。
苏彧手腕一甩,锁链褪成了一张网,流过银白色的冷光,转而一束就将那玄熛也捆住了。
兰沛惊讶地看着苏彧,身侧南宫絮更是合不上下巴。
苏彧回过头,淡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侍女已经吓得失了神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宅子的侍卫赶到后,立刻将侍女和那名男子拉开:“少爷你没事吧?”
“轩儿,我的轩儿……”一名衣着贵丽的妇人快步上前,搂住了那名叫做谢轩的男子,一个劲儿地唤着。谢轩牙还在打颤,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彧。
“多谢仙长出手相救。三位如何称呼?”谢老爷擦了擦脸上的灰。
“我们是凌苍剑阁的弟子……”兰沛刚说了半句,就被苏彧拽到了一旁。
南宫絮走上前,不紧不慢地朝谢老爷介绍起来。
“兰师兄,联系其他的师兄师姐,看看他们的情况。”
莫在衣想要杀裴间尘,裴间尘若是死在了这里,凌苍剑阁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他要杀的不止裴间尘一个,要伪造的也绝不是简单的“炎魔”被仙门弟子除去,而是同归于尽……
兰沛见苏彧神色严肃,莫名地紧张起来,催动符文:“宋师姐,江师姐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传音符在他指尖忽明忽暗,很快就传来宋嫣的声音:“已经抓到了。”
“我这边也是。”是封平之的声音。
“江师姐和曲师兄呢?”
没有人应。
耳边传来两声闷响。
“怎么?只有两个?”莫在衣听上去略显喑哑,甚至有些急躁。
苏彧眉心一拧,手心微微冒汗。
面前的兰沛面色惨白,万分焦急:“江师姐?江师姐能听到我说话吗?”
“无妨,这才刚刚开始。”莫在衣重重地咳了两声,邪佞地笑道,“这赌局既然是我设的,那我肯定——会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