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
草木
苏彧手上动作一滞,顺着裴间尘的脊背看向了他冷硬的侧脸,转而又低垂下眼睛:“伤口太深了,我怕下手太重。”
裴间尘半阖着双眼,敛起眸光,没有再说话。
涂完了薄薄的一层药膏,苏彧拾起方才的绢布揩了下手指,见裴间尘转过身,便将手中的药膏递了过去。
裴间尘没有接。
他往身后的榻上靠了靠,又腾出了些地方,从苏彧的面上飞速地扫了一眼,淡声道:“苏师弟不应该是帮我上药吗?”
苏彧坦然地面对着他重新坐下,指尖又从药膏里蘸了些许然后点上了裴间尘的胸膛。
他的手指微凉,但接触到的那层皮肤烫手,头顶上方的眸光更是浓烈地要将人烤化了。可他平静地就好像只是在涂着一块被骄阳晒热的石头。
“你恨我吗?”
他的指尖忽然停住。
裴间尘的声音极轻,轻得好像怕他听到,但两个人离的那么近,那四个字就扑在他的发梢,滑落到了他的耳侧。
血肉之下的心跳一层层地顺着他的指尖延绵而上。
那是和他胸膛里一模一样的,跳动的,活生生的心脏。
那一刀曾经离的那么近。
就差,一点。
“你恨我吗?”裴间尘的眼眸莹黑,像极了燥热的夏夜,哑声重复了一遍。
苏彧抿了下发干的唇,略带茫然擡起头:“裴师兄说什么?恨?”
他的瞳倒映在那夜色里,像是两盏星。
裴间尘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整个手拉了过去。苏彧近乎本能地挣脱了一下,可腕上的那股力道重了两分,中指和无名指紧紧地压在他的命门之上。
“之前南宫师弟因为我的原因找了苏师弟麻烦,我还以为苏师弟会怀恨在心。”裴间尘声音极尽克制,苏彧的手正压在他的伤口上,撕裂般的疼痛维持着他最后的理智,不肯放手的人也是他自己。
胸腔里的心跳声无比清晰。
急促,甚至狂乱。
“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裴师兄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苏师弟对付一个被魔修控制的普通人,何必用上让人魂飞魄散的咒术?”
裴间尘刻意重读了「魂飞魄散」四个字,但语气稀松平常,就好像差点魂飞魄散的人不是他。
苏彧抿着薄唇盯着他,开口道:“事出紧急,随手拿的。”
“随手?你随身带着这种程度的符文?”
“我修为太低,防身用的。”苏彧自嘲一笑,接着又补充道,“我不知道裴师兄一直没解开,师兄也没来问过我。”
裴间尘缓缓倾身,伤口崩裂开,滚烫的血沾了苏彧一手。
苏彧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了那一次又一次的剔骨剜心。胸膛就是从这里被剖开,血汩汩而下……
他张了张开始褪色的唇,声音微颤,说的却是:“裴……师兄,你的伤口……”
裴间尘打断了他的话:“苏师弟之前不是对我避之不及吗,今日怎么?改了心性?”
苏彧闭了下眼,将鲜血淋漓的画面从脑海里剥开,低声道:“我此前并非有意躲避师兄,只是山上人多眼杂。”他顿了顿,稳住了语气,“裴师兄多次救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裴间尘咂摸着他的话,冷嗤了一声。
好一句人非草木。
人非草木,但人心却可能是顽石。
裴间尘终于松开了手。
苏彧立刻起身,退开了两步,似是有些抱歉地作了一揖:“是我之前拖累了裴师兄,还请师兄原谅。”
但裴间尘只是拾起苏彧起身时落在榻侧的药盒,仔细地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
他这身伤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
可苏彧刺他的那一剑,却是要他魂飞魄散。
他指尖微一用力,药盒裂开一道细缝。
但方才也是苏彧主动将术法的内容一一告知,而且这药……
这药,总归是真心的。
“苏师弟之前被魔修控制过,今日举动又有些反常,所以方才试探,多有得罪。”裴间尘将药膏盖好,放回到了桌上。
苏彧流露出几分疑惑不解:“裴师兄是说,我可能还被控制着……”
裴间尘摆了摆手:“是我多心。若无旁事,你先回吧。”
*
“苏师弟?苏师弟?”南宫絮伸手在苏彧面前挥了挥。
苏彧回过神,一翻手抓起了三张符咒:“炎魔来了?”
南宫絮叹了口气,揪着兰沛的袖子:“我就说昨天不该让苏师弟追过去吧,你看他今天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肯定是被裴师兄骂了。”
他说着,想起裴间尘的眼神,蓦地脊背一寒,打了个冷战。
“别瞎说。”兰沛将他的手推了下去,“裴师兄对苏师弟那么照顾,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凶他。”
南宫絮眨了眨眼:“我原本也这么觉得,但你看苏师弟今天这样……”
他摸着下巴,又用个胳膊肘捣了一下苏彧:“你不知道,你之前不见的时候,裴师兄有多着急。兰师兄你记得不,当时我就提了魔界两个字,裴师兄当场就没影了!”
苏彧终于擡眸看了他一眼:“魔界?”
“对啊……裴师兄放了那么多灵蝶,”南宫絮伸出双臂比划了一下,“都找不到你,我就想会不会是有魔族人报复把你抓走了。”
“你是说裴间……裴师兄当时去了魔界?”苏彧蹙眉确认道。
南宫絮挠了挠头:“我感觉裴师兄是要去,还好你信来的及时。”
苏彧重新陷入了沉默。
如此看来,裴间尘和魔界果然是有联系的。只是他眼下已经听了大半天了,却没有任何动静。
那药膏本身当然没有问题,他也没有用什么符咒,而是取了自己五识中耳识的一缕藏在了药膏的盖子上。
将五识撕开又扯碎的做法,裴间尘绝不会猜到。他帮裴间尘上了药,自己的气息就会留在他身上,将这抹心识掩盖过去。
他刻意涂得很慢,但是……
手竟然在抖吗?
苏彧盯着手上淡淡的红痕。
是怕?还是说……恨?
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之间,又哪儿来的恨。
苏彧攥了下手,拢袖问道:“曲阳镇那边是结了吗?那六座空坟里面的人找到了?”
兰沛摇了摇头,叹气:“那六个人下落不明,但我们在其他各家的宅子里留下了驱魔咒,也跟他们说之后遇到奇怪的事情就及时通知我们。”
“那方姑娘……”
“方姑娘的生母应该就是那个在墙上写血字的人。她说她母亲临终前一直口口声声称方氏的正妻是害死她儿子的人。我同江师姐也查了一些方夫人的事情,但太久远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方夫人曾经去常安镇求福,街坊邻里都觉得她是去求子。她从那里回来后不久,镇上就陆续开始出现失魂的症状……”
“常安镇?”
“这个常安镇,有个神坛,很多人都会去祈愿。”
“不是还有个护身符吗?”南宫絮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补了一句。
“对,”兰沛解释道,“那六户人家其中一户留了当年那个道长送他们的东西。里面放着一些褐色的粉末。”
“依我看,看裴师兄的神情那护身符肯定有古怪。”
“什么古怪?”苏彧立刻追问。
南宫絮尴尬地笑了一下:“裴师兄没说,谁也不敢问……”
护身符?
褐色粉末?
苏彧仔细回忆了一番,但毫无头绪。
“你们说那炎魔今天还会来吗?”南宫絮挑了下眉,“好多酒楼都不敢开张了,就剩两家不信邪的,江师姐和宋师姐都过去了。”
“那另外两个呢?”苏彧随口问道。
“哪两个?”南宫絮不解地看着苏彧。
还是兰沛率先反应过来,忙道:“个子高有点凶的那个是曲规,个子跟我差不多的是无双殿的封平之。曲师兄还是在瓦子那边。封师弟的话,去了镇北的一个教坊。”
苏彧似是赞同地点了下头
瓦子那边是最让他担心的。很多人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住的都是临时搭起的茅草屋,有的只是用布随便从上空遮过去。
即便来的不是莫在衣,一旦起了火势,都会牵连到很多人。
“我看今天是遇不到了。我刚才见好多户人家都打了水,准备了水缸。这会儿天还没黑,就都早早闭门不出了。”
“会来的。”苏彧突然开了口。
虽然不确定裴间尘和莫在衣是要做什么,但一定会有“炎魔”出现,否则凌苍剑阁就会一直追查下去。莫在衣此时的修为应该相当于天境,他绝不会想这个时候成为仙门的焦点。
兰沛和南宫絮诧异地看着他。
苏彧擡起了手,指着前方:“早早,闭门?”
两人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几十步开外,不断有人影进进出出。仔细听的话,墙里侧能听到不少动静。
“好像是在办生辰宴?”兰沛微微蹙眉。
南宫絮连连摇头:“还说什么酒楼都关门了,只能在家办,真真不信邪。”
*
碧空慢慢暗了下来,三人在几条大的街道上都留下了除魔咒后,又走回到了「谢宅」附近。
南宫絮一面嫌弃地朝宅子里面瞄着,一面喋喋不休地朝苏彧复述着里面人的话:“苏师弟你听听,说什么之前备了二十几桌的饭食,请的人只来了三成,戏台都搭不起来,请的舞姬也没有来。还从没过过这么寒酸的生辰宴?本公子的生辰宴都不这么浪费。”
“南宫师弟,你别听光顾着听他们讲话,留意些其他的动静。”兰沛招呼着他,却见苏彧皱着眉头出神,轻唤了两声,“苏师弟?”
“苏师弟?”南宫絮又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苏彧沉着目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裴间尘出发了。
他眼神警惕:“快来了。”
“快来了?什么快来?”南宫絮凑到苏彧面前,“你说炎魔吗?苏师弟你今天怎……”
他话音未落,东方的天空升起了一道赤色的火焰。
“是曲师兄的方向!”南宫絮惊呼道,一手抓了一只胳膊,“走,我们去帮……”
「嗖——」
北边的天空跟着亮起了红光,紧跟着西边连续升起了两声爆鸣。
南宫絮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去哪边。然而接下来,三人面前的宅子腾地出现了一道直入云霄的火焰。
火焰在半空中慢慢成形,竟然化成了一只兽状。
魔界妖兽,玄熛(biao1)。
一支信号弹在他们头顶炸开,兰沛佩剑出鞘,寒光破空掠去。他头也不回地道:“我去对付它,南宫师弟和苏师弟你们去救人。”
苏彧瞳孔却慢慢缩紧。
他擡首往四面的天空看去,五支信号弹先后爆开,天空被殷红染透了。苏彧不知道裴间尘在哪儿,但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你就是凌苍剑阁的裴间尘?”
那人喊的不是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