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归

复归

苏彧瞳孔一缩，将手心的那团烟雾凌空抛了出去，立刻对着传声咒嚷道：“大家离玄熛远点！”

那团雾气在半空发出一声爆鸣，化作一团橙色的火光，龙蛇走舞般地描勒出勒一个冗杂的纹案，像是一只横眉瞪目，毛竖爪张的野兽。

苏彧面色骤然变得苍白，手指慢慢收紧。

魔族的古文字——「狂」。

魔界八长老之一，疏狂。

“宋，宋师姐也联系不上了，”兰沛的声音焦急，“苏师弟，你是不是……”

他想问苏彧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可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就像是被冻住，吐不出来。

苏彧神色与平日迥然。

他往常几乎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像是一根松弛但是平直的弦。即便他偶尔流出些许惶恐不安，也好像只是那根弦略微拉紧了两分。

但此刻，兰沛感觉，那根弦几乎要被崩断了。

那抹暖光从苏彧的瞳仁里凋零败落，可他的眼冷似寒灰。

有那么一瞬间，兰沛仿佛能从他身上看到裴间尘的影子。

裴间尘是满天霜雪，席卷一切的白，冷得清醒。但苏彧就像是这风雪里的一柄利刃，傲霜斗雪，却寒得让人莫名地心酸。

“仙……仙长！”远处烟尘四起的小院发出了一声惊呼。兰沛收回了目光，却见苏彧往自己身前拦了一步。

他近乎本能地意识到出事了，正欲发问，却问不出口。因为他发现苏彧的手在抖。

南宫絮方才领着谢老爷走进院里，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的被网缚住的玄熛：“如何？若不是我师弟出手相助……”

他话音未落，玄熛身上突然蹿起了一道红光。

远处苏彧的警告声也传了过来。南宫絮下意识地一掌将谢老爷推开，自己同时起身，然而那抹红光已然炸开……

苏彧紧紧地攥着拳，盯着从烟尘之中走出来的南宫絮，后者的额间有一抹红色的印记，像是一朵花。

「妄行帖」。

他既气自己竟然没有及时察觉到玄熛的古怪，又气莫在衣和疏狂不惜对几个地境的弟子用上这样的禁术。

虽然魔修不在乎什么禁术不禁术的。

南宫絮眼眸混沌，只有嘴角高高地扬着，显得有些瘆人。身后的虚空突然裂开一道半丈宽的缝隙，他迈出一步，整个人立刻就消失了。

苏彧左手凝气点在了自己的前胸取出了一抹心识，旋即转身，却被一只手攥住了衣袖。

“苏师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兰沛声音微颤，但是他手上的力道不弱，而是往苏彧身侧凑了上去。

苏彧这才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惶惶不安却又鼓足了勇气的眼神。

“立刻向凌苍山发出求救的信号。”他毫不犹豫，几乎是带着几分命令的语气。然后他阖了下眼，眼角舒展开，声音也柔了下来：“兰师兄，你信我吗？”

那不再是命令，更像是在征求兰沛的意见。可在那之下，却有着义无反顾，万物不可摧的坚定。

哪怕兰沛说的是个「不」字，也不会动摇他的决定。

兰沛怔住了。

他与江离芷被那名天境魔修困住，苏彧是如何来救他，他自然是记得的。

令他都束手无策的对手，苏彧是如何出手化解的，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是同门有难，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兰沛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唇，可苏彧先开了口。

“一炷香的时间。”苏彧看了一眼已经找到方向的那抹心识，语气带了几分催促，“兰师兄，一炷香的时间，我如果不能把江师姐他们带回来，你想做什么我绝不阻拦。但是现在……你先别去。”

他说完，不等兰沛答话，指尖一划斩断了衣袖，身影便融进了苍苍暮色。

须臾，一道赤色的红光在他身后直冲上云霄在空中炸开。

苏彧擡头看了眼染红的夜空，顺手从谢宅后院的竹林掰了一段竹子。指尖从竹身上拂过，开了五个孔洞。

他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声音粗糙，根本没有调，但是能发出响声。

足够了。

*

“四个？”莫在衣捂着自己被削得露出白骨的右肩，有些意外，摇了摇头，“虽然是我赢了，但我以为怎么也该是六七个。可惜，可惜，白白浪费了两张吗？”

他顿了顿，看向不远处正与四人缠斗的裴间尘，思忖片刻，又朗声道：“不过，你说会不会是其他三个都已经死了？”

裴间尘毫无反应。

他右手掐了个诀，凌空一挥，当空落在无数道金光，如同牢笼一般将四人困住。手中长剑紧跟着就破空而出，朝着莫在衣右侧的锁骨处刺了过去。

莫在衣却只是阴恻恻地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手。

光牢里传出了几声骨骼断裂的声音。裴间尘微微蹙眉，身形迟钝了一分，那骨骼断裂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还能闻到血腥气。

他磨了下后槽牙，擡手打了个响指。金光碎裂，又是一串骨骼咔嚓的响声，接着四人挺剑疾驰而上。

「妄行帖」。

裴间尘看着四人眉心的红纹，眸色暗潮汹涌。

施术人以帖为引，将魔息注入道生魂体内，操控生魂。

所谓「妄行」，中术者冲破心识所缚，肆意妄为。不知道德，不知边界，也不知疼痛。哪怕出手制住他们，他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冲破束缚。

除非死，或者拔除魔息。

但想要在不伤生魂的前提下拔除魔息，极其耗费心力，甚至有可能会让生魂当场入魔。

疏狂和莫在衣从来不会一起行动。但既然疏狂拿出这些符，说明疏狂也打算取他性命。

裴间尘胸膛里跳动的毕竟不是那颗魔心。他不愿伤人，只得后掠开了数十丈。

莫在衣显然没有打算袖手旁观，两柄弯刀裹挟霜寒般的月色从暗夜划过，不是冲着裴间尘，而是直刺向宋嫣。

裴间尘眯起长眸，以气御剑，迎上那两道寒光。自己则闪身躲避着四人的攻击，他指尖微微凝气，刚点在了宋嫣的眉心，南宫絮的长剑便已经直劈下来。

他身影一闪，却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裂界」之外，按理说不应该能够看到结界内的情况，可他一双清冷的眼眸显然就落在自己身上。

他来不及想为什么。

他眼下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在苏彧施展会令他自己反噬的咒术强破结界之前，自己把这个结界斩碎。

他也是这么做的。

长剑回落在手，寒芒四扫，裂界碎裂，犹若飘雪。

苏彧一眼就看见茫茫雪色之中的裴间尘。

真奇怪。他想。

明明在刀光剑影中，裴间尘的身影是最模糊的那一个。

他摊开手，轻声道：“回来。”

两缕心识回落在胸口，血脉之间腾起了一股温热的暖意。

苏彧从怀里取出竹笛，轻吸了一口气，吹出了第一个音。

心脏就像是被扎了一下，一滴血嘀嗒落下，顺着他的经脉从食指的指尖溢出，混着那个不在调上的音符，落入了空中。

就好像是一片羽毛很轻，又像是一滴水即将融进一片镜湖。

嘀……

涟漪四起。

那一声轻响瞬间如若空山玉碎。

苏彧踏着月色，冷光轻柔地披在他素色的长衫之上，就好像整个人都泛着白。他往前迈了一步，吹出了第二个音，犹若冷瀑卷着雪沫从长空直落。

两道银光呼啸而来，在他的眼眸里映出了两盏弯月。他微阖了一下眼睛，眼眸金光流转，身前赫然而起一道屏障，然后吹出了第三个音，接着是第四个音。

裴间尘终于变了脸色。

但苏彧眼底只有蒙蒙混沌的夜。

他什么也没有看。他生怕自己多一丝杂念，脚底便不是如水的月光，而是黏滞的血。

他也没有力气看。他还是第一次用凡境之躯吹这支曲子，他不敢去想心口的刺痛，生怕自己吹错了音。

他没有看，也就没有注意到裴间尘的眸光直穿过静海般的黑夜，半是烈火，半是寒冰。

所以当他刚吹出第五个音的时候，完全没有意料到周身屏障被裴间尘一掌击得粉碎。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苏彧拿着竹笛的右手反而下意识第收紧，左手则反抓住了裴间尘的手腕。

时间近乎停滞。

裴间尘毫无节制地释放着灵压，就连莫在衣都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苏彧终于看清了裴间尘的眼神。

那不仅仅是为了阻止他吹奏，而是想要将他碾碎成齑粉的眼神。

“你以为杀了我他会放过你吗？”裴间尘声音透着狠戾。

苏彧根本没有明白裴间尘在说什么。

是，他是想要杀裴间尘。

但不是现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现在分明是在帮他。

但苏彧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左手掌心符文开始流转。

裴间尘感受到腕上的热度，松开了手，眼眸依然漆黑如深渊，森然道：“把你的符收了。”

苏彧重重地咳了起来，脖颈处的指痕清晰可见。

裴间尘心里一紧，恢复了理智。

他刚才在做什么？

真是疯了。

“别吹了。”他冷冷地抛下了一句，释放的灵压瞬间消散，紧跟着就呕出了两口热血。

无数道寒光犹若离弦的箭雨扑面而来。

裴间尘面沉如水，左手拽住了右臂上的绷带，就准备再次召唤离歌。若是不能成功，就只能……

身后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笛音，蓦地打断了他思绪。

裴间尘一时间只觉得血气翻涌，可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四人和莫在衣的身形都出现了微微的滞钝。

他按捺住怒意，任凭苏彧又吹了半句。

裴间尘瞳孔慢慢缩紧，但他没有犹豫，拎起长剑，朝着莫在衣的方向直刺过去。左手凌空一抓，捏住了四道符纸度过去一股灵力，随后一掷。

那抹红纹从四人的眉心彻底淡去。

光芒流转，长剑发出一声悠远的啸声，将剑下之人穿骨而过，钉在地上。

“我不喜欢赌这种无趣的东西。”裴间尘的眸色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后猛地往剑身上灌注了全部的灵力。

苏彧的手垂落在身侧，面如月色，微微地阖了下眼。帖子埋得不深，怕是疏狂此时功力有限，不然只怕没那么容易拔除。

他听见几乎能震破耳膜的惨叫，但很快又被捂住，像是断断续续的呜咽，最后变成了一片血光。

苏彧闭上了眼。

他并不同情莫在衣。瑞抚镇数百条性命，杀了莫在衣也换不回来了。只是他有一种感觉，就是裴间尘的怒意原本是冲他来的。

那支曲子……裴间尘明明还没有入魔，也会下意识地觉得刺耳？

“你方才吹的是什么？”

苏彧睁开眼睛，看见裴间尘略带茫然的眼神，近在眼前。

那双黑眸里有很多奇怪的情绪，但是没有愤怒。

他薄唇轻启，淡声道：“复归。”

“复归，复，归……”裴间尘垂下如墨的眼眸，低声地喃喃着，“为什么……”

苏彧察觉到他的异样，追问：“为什么什么？裴师兄听过？”

“太像了……复……归……”裴间尘只是自言自语般地重复着。他突然按住了自己的太阳xue，向前一栽，直直地倒在了苏彧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