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疑
生疑
瑞抚镇是长郦城属最大的镇。
镇东口的瓦子廊腰缦回，大小店铺近乎百家。各种摊在明面上的繁华，和流在暗地里的糜烂会从各个巷口漫溢出来，混着摇骰子的、唱戏的、找乐子的嬉笑声、说书声、打闹声……
因为这里不是主城，管得也宽松，甚至还有人专程从长郦城过来此地。
但眼下，这里只是一个化为废墟的“乱坟场”。
苏彧踮脚跨过了几根木梁，脚底传来一声咔嚓的声音。他移开脚一看，是一截已经焦黑的腿骨。
他此刻站的位置原本是「醉生楼」的大堂。匾额已经烧裂，就躺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还能依稀看出上面曾经烫着三个金色的字。
一些尸骨还保持着生前的姿势，紧紧相拥着，但更多的是混在一起散落地上。
他蹲下身，缠着绢布的手藏在袖子里，从脚边捡了一根还未完全炭化的小木条，在废墟里扒拉了起来。
“苏……苏师弟，你你不怕吗？”身侧的人打了一个寒噤，声音发颤。
苏彧头也没擡：“见过更惨的。”
“还……还能有更惨的？”
苏彧没有吱声，很快就从脚边拨出了十几块碎骨。骨头上一点血肉都没有残留，甚至还有很多裂开的痕迹。若是仔细看的话，骨头隐隐发紫，实则是紫黑色。
这根本不是炎魔。
他站起身，余光有意无意地往裴间尘的方向瞄了一眼。
裴间尘站在结界外，捏着眉心：“他们怎么也在？”
束着藕粉色的发带，穿着丹紫色长衫的女子回话道：“我本就是打算邀江师姐一起，只是被兰师兄捷足先登了。”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江离芷。
后者面上微微一红，解释道：“裴师兄之前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就过来看看宋师妹这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另外，”她往废墟里的三个人影扫了一眼，“我们也有些担心苏师弟，想来看下他怎么样了……”
“不过没想到，苏师弟入门不久，但胆子挺大的，比有些人……”宋嫣感叹着，瞥了一眼封平之，“强多了。”
封平之脸上一阵青白，尴尬地拱了拱手：“让宋师姐见笑了……”
其实一两具尸体他是不怕的。但上百具骸骨，走一步都可能踩在骨头上，单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宋嫣没有理他，问道：“裴师兄不进去看看吗？这是唯一一个保留的现场。之前两起，镇上都当作普通的火灾处理掉了。”
裴间尘低头看了一眼遍地的焦灰，反而又往后退了一步，淡声道：“不了。”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南宫絮已经踮着脚蹿了出来，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句话。
兰沛一脸惨白地跟在后面，佩服地看了一眼苏彧。
一直站在一旁的曲规开口道：“那炎魔杀了这么多人，分明就是挑衅我们凌苍。”
“挑衅？”裴间尘语调极平地重复了一遍，“宋师妹怎么看？”
“这里尸体烧毁的程度很严重，倒是建筑物还剩一些残垣断壁，绝不是普通的火。魔族害人，原因无非是两个，一是出于嗜杀的本性，二是为了练魔功。这炎魔每隔十天出现一次，很可能是第二种。”
裴间尘似是点了下头：“那明日有何打算？”
宋嫣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卷，缓缓摊开：“我们现如今有一共八个人，我的想法是将瑞抚镇划成八个区……”
裴间尘擡眸看了一眼苏彧：“苏师弟不算。”
“那就划成七个区域。炎魔来此定然会使用火咒，每个人在自己的区域里，一旦察觉到有火势或者魔气，立刻以信号通知其他人。”
裴间尘大略地从地图上扫了一眼，指了着圈的三个地方：“这些是炎魔出现过的地方？”
“是。这两个是酒楼，这个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个瓦子。”宋嫣回道。
“都是人聚集的地方。”江离芷蹙眉。
“重新划一下，你们四个重点关注人多聚集的地方。其他区域就……”裴间尘朝苏彧站的位置扬了扬头，“你们三个一起。”
苏彧看了看站在自己左边的兰沛，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右边的南宫絮。
“裴师兄那你……”曲规有些意外地看着裴间尘。
裴间尘拢了拢衣袖：“我有其他事，这里交给你们了。”
“师兄放心，”封平之接道，“我们定将那炎魔捉到。”
裴间尘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还有问题吗？”
众人纷纷摇头，却从最后突然冒出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有。”
七道诧异的目光落在了苏彧身上。
苏彧一听裴间尘的安排，就知道他肯定已经看出来了。
这根本不是魔族纵火杀人，而是一种能摄人血肉的炼魂阵。
将这阵法使到这种程度，连丁点血肉都不剩，甚至一次就杀了近百人的，苏彧只知道一个。
当年的魔尊手下，眼下应该算得上是魔族长老级别的人物——莫在衣。
逢六现身，只不过因为莫在衣是个赌徒，喜欢这种吉利的数字。
前世来此地的那些弟子除掉的人绝非莫在衣，大概遇上的是某个替死鬼，否则定然会全军覆没。
莫在衣若是不来，倒是个好事。
但听裴间尘如此安排……他说不定就是要去见莫在衣。
苏彧略带担忧地开口道：“裴师兄有伤在身，自己一人行动是不是不太合适？”
“裴师兄受伤了？”曲规震惊地将目光从苏彧身上收了回来，仔细地在裴间尘身上打量着。
他身侧的封平之瞳孔一缩，将手收回到了衣袖，慢慢地攥紧了拳。
“是之前那个白洱山弟子？”江离芷不确定地看向裴间尘。
“白洱山？”曲规一怔，声音高了两分，“什么白洱山弟子？”
裴间尘擡了下手，让他们停下争论，抄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彧：“那苏师弟的意思是？”
“裴师兄既是为救我受的伤，我同裴师兄一起的话，也算有个照应。”苏彧擡起脸，眼神诚恳。
曲规惊愕地看着他，脸上的震惊转而变成了不屑：“你？”
“苏师弟自己怕是都照顾不了自己吧，”封平之淡笑着接道，“不如我跟着裴师兄……”
裴间尘只是看着苏彧，并没有在听其他人说话，微微挑眉：“你要同我一起？”
封平之见自己被无视，耳垂泛起了血色，瞄了一眼苏彧。
苏彧点头。
裴间尘眸光极轻地晃动了一下，转而又淡了下去：“不必了。就按方才所说，尽快将此事处理好。”
话音一落，他转身就自己走了。
宋嫣面露担忧，凑到江离芷身侧：“江师姐，裴师兄是怎么受伤的？你们刚才说白洱山是怎么回事？”
“兰师兄，”苏彧轻扯了一下兰沛的衣袖，将他往一旁拽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我有点担心裴师兄。要不我还是跟过去看看？”
兰沛用力地点了点头：“行，你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南宫絮忙伸手想制止：“裴师兄不是说了不用了吗？你……”
他还没说完，苏彧就没影儿了。他叹了口气，点了点脚：“算了，反正裴师兄肯定不舍得骂苏师弟。”
“可……他去真的没问题吗？”宋嫣一愣。
“苏师弟虽然是凡境，但只怕比我们还强些。”江离芷抿了下唇，朝宋嫣讲述了之前的事情。
那日她和兰沛对上那名天境的魔修，几乎完全被压制落于下风。虽说最后是裴间尘及时赶到，但替他们解围的却是苏彧。
回想起苏彧当时沉静的眼神，她觉得，苏彧对上那名魔修可能也是有胜算的。
“江师姐，”曲规蹙眉，“你在说笑吧？天境魔修，一个凡境的弟子能不落下风？”
南宫絮在一旁摸着下巴，喃喃道：“原来苏师弟这么厉害……”
封平之插话道：“方才听你们说的白洱山弟子又是什么人？裴师兄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
苏彧很清楚，裴间尘是不可能带上他的。但他还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挑明，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
他也没有真的打算跟裴间尘去见莫在衣。
即便他强行跟过去，裴间尘可能会将他打晕？又或者甩掉他？甚至可能抹去他所见所闻。
毕竟他们境界相差得太多，对于裴间尘来说，这些都太容易了。
他只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苏彧刚走到裴间尘的房间外，门就开了。
“进来。”
房门在身后啪——地关上，他毫无波澜地走到了一旁垂手立着。
裴间尘身侧开着结界，盘膝坐在榻上，双眸紧阖。他赤着上半身，右臂从大臂到手腕缠着写满符文的白布，虽然已经被血色染透了，但血气被符文压制着。
苏彧看向裴间尘的心口。
在心脏旁三指的位置，一道足有五寸长的伤口呈紫金色，皮肉翻露在外。
他的手指微微缩了一下，又极其缓慢地松开。
那个伤口，他自然不能更熟悉。他刺得时候不过三寸。伤口至今没有愈合，甚至都没有愈合的迹象。
因为那根本不是普通的驱灵符。
那是他之前花了大半个月，专门为裴间尘设计的符咒。虽然没有刺进心脏，但若不解开也会一直销蚀灵脉。
那道符文与他自己心脉相连，裴间尘若是破开，他就会知道。不过距离那一剑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以裴间尘的修为竟然还没解开，苏彧倒是有些意外。
“苏师弟还是跟来了？”裴间尘依然闭着眼。白光绕身，如缎带一般浮动着。
“担心裴师兄，跟来看看。”
裴间尘没有再说话，又进入了新的一轮调息。
苏彧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裴间尘这副样子，与其说是见一个熟人，倒不如说是对阵杀敌前在磨枪。
又过了半个时辰，裴间尘才睁开了眼。他擡手撤去了结界，从身侧拎起衣服，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沉声道：“苏师弟的这道咒，到底是什么？”
“驱灵……”
“只是驱灵？”
“还有，”苏彧顿了一下，“三十二道销魂咒。”
“三十二道？”裴间尘蹙眉，难怪他一直都没能完全解开，“哪三十二道？”
苏彧一连报了三十二个名字。
裴间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眸色也变得危险起来。
苏彧作了一揖，声音有几分不安：“裴师兄一直不知道此咒，是我的疏忽。师兄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帮师兄解开。”
“不必了。”裴间尘擡手，“苏师弟若再强行用不该用的法术，就勿怪我给你下禁制了。”
十几道青色的符咒缠在他的手上。他闭了下眼，一掌按在胸前。
苏彧忙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药膏，满怀歉意道：“我这里有药。裴师兄若是不介意……”
他说着，拧开了药膏的塞子，往前走了一步停下。
裴间尘打量了他一眼，终于扬了下头，示意他过来。
苏彧走到榻侧。
手上的绢布碍事，他取下后，怔愣了一瞬。不过四五日的功夫，露骨的伤口竟然都已经愈合，只剩下极浅的红痕了。
难怪裴间尘自己的伤一直没好……
苏彧抿紧了唇，轻吸了一口气，用手指蘸了些许药膏，摸上了裴间尘的脊背。
指腹下的肌肉僵着，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却听裴间尘突然开口道：“苏师弟，你的手好像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