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账
旧账
苏彧迷迷糊糊之中睁开过两次眼。但真的太黑了。
除了黑,只有冷。他就好像沉入了一潭死水,怎么挣扎也浮不起来。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脚边都是血,黏腻,还是热的。
他慢慢认出了这个地方。
凌苍后山。
一个人影从他面前不远处走了出去。
他倏然起身,几乎是咬碎了牙才从黑暗中摸索着追了出去,死死地抓住了一只衣袖。但手指也早已使不上力,只能眼看着那长袍从他指缝里滑落。
阳光刺眼,晒在他多日不见阳光的肌肤上,烫得简直要掉一层皮。手指上的血泡一个接一个被烫破,血水滴落在地,他不敢再伸手了。
“间尘,”苏彧声音喑哑,喉咙里满是腥甜,“别走……”
逆着光的那道人影顿了一步。
他瞳孔微微放大,抓住了最后的一丝希望:“你信我。我,我可以净化你身上的魔息,只要你肯……”
只要你肯留下来。
哪怕粉身碎骨,我也……
但那道人影只停了一步,接着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继续往远处走去。
“裴间尘!”他几乎用尽了最后气力,嗓子撕裂般地疼痛。那呼喊里半是怒意,最后怨气只梗在心里,变成了低微的呜咽。
“求你,别走……”
剑鸣长嘶,破空而来,将他微弱的声音盖了过去。
十几道寒芒就停在他身侧,指着他身上的各个要害。最近的那一道离他脖颈不过三根手指的距离。
剑气带霜,刺骨得冷。
“求你……”他趔趄着,往前走了半步。十几道寒芒迫近,剑锋刺破肌肤,血顺着他的脖颈蜿蜒而下……
苏彧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血越流越多。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变得青白如纸。他要溺死在绝望的长夜里了。
那里太黑,太冷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下意识地擡手按在了脖颈处。凉的,没有血,只有一层薄薄的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和额发。
一定是血都流干了……
一定是。
怎么可能没有血呢?
他的目光忽然钉在自己的手上。手上不仅没有血,而且缠着细软的白色绢布。
“醒了。”
苏彧猝然回神,周身都绷直了一瞬,擡头朝床脚望去。
一双幽深的眼睛正凝视着他,就像是盯着一只猎物,但又没有那么残忍,里面带着一层薄薄的、琢磨不透的柔软。
裴间尘扬了下手,点起了一盏烛火。
烛火很微弱,但苏彧感到眼皮还是被烫了一下。
他刚从噩梦里醒来,此时就像是一只还未来得及披上坚硬的壳的小兽,本能地往角落里缩了一下。
裴间尘喉间发紧,移开目光的瞬间,瞥见苏彧眼眸在烛火下似乎蒙着一层雾气,湿漉漉的。
他擡手打熄了烛火,坐到了桌边。
苏彧喉间滚动,指尖是抖的,但他不等裴间尘开口,立刻道:“多谢裴……师兄救命之恩。”
裴间尘怔愣在夜色里。
如星的眼底暗潮翻涌,他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救命之恩?”
“那名白洱山弟子将我抓走,”苏彧摩挲着手上的纱布,缓了一口气,“要不是师兄及时赶到……”
“抓?你的意思是,”裴间尘眼眸又深又冷,“他是强行带你走的?”
“是。”
“他为何要抓你?”裴间尘眯起长眸。
“我不知道。”
裴间尘冷笑。
烛火再度亮起,他极具压迫地靠近:“可我听你喊他慕师兄倒是喊得挺亲切?”
苏彧低垂着头,解释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本是想伺机逃脱,没想到裴师兄……”
“不得不低头?”裴间尘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
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从他的喉间滚落了一声短促的冷嗤,神情反而冷了下去。若是当初在界域里,苏彧肯低一次头,他们也不会……
苏彧装作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点头应了一声,忽然又擡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岔开了话:“说起来,裴师兄说那杯茶有问题?”
“你不知道?”裴间尘盯着他茫然的瞳孔,不愿放过他面上任何的波动,撚着指尖,“那苏师弟当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彧抿了下唇,轻声道:“我只是,因为……因为那酒杯我碰过了。”
裴间尘身形一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苏师弟当时见了我为什么不求救,反倒是想跑?”
“这山上,有谁不怕裴师兄?”苏彧平静地解释。
裴间尘感到心口一刺。
苏彧见他神情缓和,便伸出了手,语气带着试探:“裴师兄,是那个白洱山弟子硬要带我走,这也不能怪我吧?师兄何必像对待犯人一样给我下血咒?”
裴间尘漠然道:“既是如此,更不能解开了。万一他之后又对苏师弟下手……”
苏彧原本也没有指望裴间尘会把血咒解开,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
他看得出来那个慕九没有安什么好心,带他来长郦,怕是不方便在曲阳镇出手。能制造出天境傀儡的,至少是玄境。
白洱山上玄境以上的人不超过五个,此事不难追查。
相比之下,还是「魔尊」的事情更棘手些。
“那茶里的是什么毒?”香气有些熟悉,但苏彧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闻到过。
裴间尘正欲开口,又把「曾见月」三个字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一种迷药。”
他说着,起身倒了一杯水,用灵力热了一会,递给了苏彧。
苏彧长眸半眯,没有追问。他抿了下干涩的唇:“我睡了多久?”
裴间尘偏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
“四天?”
苏彧神色一变,甚至没有接住裴间尘递过来的茶盏。
裴间尘立刻掐了一道符文。
热水瞬间成冰,凝在了半空被他接住。他转身将茶盏放在桌上,重新倒了杯水。
四天。
苏彧垂眸,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整整四天。
哪怕之前在界域里,裴间尘也没有剥夺过他的意识。他就这样,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与裴间尘独处了四天。
苏彧伸手再去接。
可裴间尘这次却没有递给他,而是在他床榻旁坐下,从案上拿了一个小勺,舀了一点,送到了他唇边。
“苏师弟之前太虚弱了,所以就让你多休息了几日。”裴间尘见他不动,压着嗓音又道,“你体力还没有恢复。”
苏彧长睫轻颤,朝着墙的右手缓缓收拢,揪住了床褥,却顺从地张开了薄唇。
他一直防着裴间尘给他下毒,下咒。
可最后还是这样,他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
裴间尘的怒火,早就已经烧干了。
他寻到苏彧的踪迹的时候,立刻就赶到了长郦,见到的却是后者笑容晏晏地跟在那个白洱山弟子的身侧,喊那人慕师兄。
但他摸到苏彧的脉象的时候,就再也烧不起来了。
就像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着的弦,裴间尘知道,如果那根弦断了的话,他一定会疯掉。
他满身血地抱着苏彧进到附近的客栈时,厅堂里的客人都吓得落荒而逃。老板当即跪倒在地,要不是他亮出了凌苍剑阁的腰牌,就要磕头求饶了。
虽然苏彧这几日没怎么进食,但是裴间尘一直坚持喂他吃药。中间苏彧醒了两次,裴间尘摸了摸他的脉象,催动了安神咒让他继续睡了下去。
苏彧睡着的时候,神情和平日截然不同,像是柔软的小兽。
裴间尘忍不住觉得,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直到他慢慢发现,虽然苏彧的脉象好转了许多,但人的状态却好像不太对。
刚开始苏彧只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第二天开始,他就呓语不断。
裴间尘试着辨识那些破碎的音节,但什么也听不出来。只是单纯的呜咽,他听得心神不宁,胸口烦闷。直到刚才,苏彧的呼吸紊乱,就像是快要死掉了一般。
裴间尘再也不敢冒险,立刻毁去了那道安神咒,苏彧才终于从噩梦里醒了过来……
*
次日。
晨光熹微,苏彧醒来的时候,裴间尘不在屋里。他擡指点在眉心,裴间尘没有封他的灵力。之前强行使用法咒的反噬都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失魂也解开了。但除了那道血咒,他探不出来裴间尘还做过什么。
苏彧撑坐起身,掀开了被褥。
四肢也还有力气,他往前走了两步,触碰到了一个结界,密密麻麻亮起一串符文。与其说是结界,倒不如说是——治愈法阵。
咔吱一声,门被推开。
裴间尘进来,擡手就将结界撤去,拎了一个食盒放在了桌上。
里面有是一碗素粥,和两个烧饼。
“裴师兄,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苏彧想问兰沛他们如何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裴间尘见他吃了东西,心情好了几分,应道:“可以。”
两人出来之后,没走多久,苏彧就察觉到裴间尘走的路线越走越偏。
他干脆地停了下脚步,疑惑道:“裴师兄我们这是……”
“有人跟踪我们。”
可二人一顿足,身后的脚步反而更加明目张胆起来。
“我就说是裴师兄,你还不信……”
“裴师兄旁边那个……就是新来的那个弟子?”
裴间尘已然转过身。
两名弟子一看,忙快步走到了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裴师兄。”
他们一擡头,苏彧的眸光就沉了下去。
这两名弟子他都认识,个子高的是太一殿弟子曲规,个子矮的是无双殿弟子封平之。
当初在给他疗伤的药里下了软筋散的正是封平之。封平之精通各种草药,当年连守峰的秦天冬都自愧弗如。
至于用缚灵锁刺穿了他的经脉,锁住了他的手筋的人,正是曲规。
灵力被封,无法运功抵抗,那种遍布神经的剧痛几乎是最血淋淋的。可终究比不过剜心剔骨,所以苏彧早就忘了那有多疼。
但被同门出卖,被他们拖出太虚山扔到了凌苍山脚的那份心寒,和眼睁睁看着他们凌虐站出来的兰沛的无力,苏彧还没有忘。
他克制住目光的波动,一个人影依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苏彧微微一愣,意识到那日他们二人“送”自己到凌苍山的事,他记得,裴间尘自然也记得。
“何事?”裴间尘认出他们二人后,杀意就在心底泛滥起来。但心口立刻就开始刺痛。
他微微蹙眉。
两人又行了一礼:“我们二人来此采买些物资,裴师兄是已经处理完事情了?宋师姐已经在瑞抚镇了。”
裴间尘回了神:“你们在此是宋嫣……”
“是。是宋师姐让我们来协助裴师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