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帛
玉帛
苏彧面上掠过一抹错愕。
凛然的寒气从身前认的背影里恣意而起。
这根本不像裴间尘。
苏彧的手指慢慢收拢,抿紧了毫无血色的薄唇。
或者说,不像那个太一殿的大弟子裴间尘……
葛云清满面怒容,长袖一甩,竟是要祭出佩剑。
周围的弟子被这股剑拔弩张的气势又逼退了两三步。
苏彧突然上前,与裴间尘并肩而立,朝葛云清行了一礼。
他眼眸深沉如墨,可擡起头时又淡了几分:“此事确与我无关,诸位前辈若需查证,我自当全力配合,也不需要他人为我作保。至于蛇麻草,”他瞥了一眼南宫絮,“我确实没有其他的证据。这赌约是我输了,待此事查清后,我自会下山。”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就好像挑灯夜读,看完了两本几乎千页的书的人并不是他。
裴间尘都看得出此事与葛云清脱不开干系,凌照雪自然也看得出来。她既不肯出面,显然也是对自己的身份动机有所怀疑,那他强行留在山上也并无益处。
苏彧不怨。
凌照雪舍命救过他,她如此态度,也不过是为了凌苍山。
他朝凌照雪深深一揖没有擡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多谢凌长老这几日的收留之恩。”
但这一句,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收留之恩。
凌照雪手里正把玩着一条发辫,听言将两条发辫扬在身后,盈盈一笑:“怎么,还不叫师父?”
苏彧微微一怔。
凌照雪也不等他开口,站起身,瞄了一眼裴间尘,后者依然与葛云清对峙着。
她眉梢一挑,敛起了笑意:“葛云清,你这么欺负我徒弟,是不是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底下的弟子除了苏彧和裴间尘无一不大骇。
在凌苍山诸弟子的眼中,凌照雪的五方殿最为破败,她门下弟子资质最差,境界平平。那她本人自然也是这群长老中最弱的一个。
可她竟然直呼葛长老的名字,还让后者给她面子?
一些识趣的弟子又默默退开了几步,生怕一会葛长老与凌长老动起手,殃及到自己。
可葛云清一改方才的语气,反倒是像带着几分讨好:“凌师妹,我这不也是想替你把把关吗?”
他甩了一下衣裾,正要重新坐下,却意识到其他人都站着看着他,又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嗓子,对着苏彧道:“你……通过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峰回路转,一波三折?
南宫絮第一个质疑道:“可……”
他刚说了半个字,就又被两道冰冷的目光逼了回去。
“他确实用了一株蛇麻草救了絮儿的性命,所以这药草课,他也是满分。”葛云清朝秦天冬说着,实则是在向所有人解释。
“师父你方才不是说……”
南宫絮仍未说完,就被秦天冬满脸困惑地打断了:“可是葛长老,长碧峰主峰从未有过蛇……”
“因为是我下的毒。”
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的弟子们都傻了眼。
南宫絮面上骇到毫无血色:“师,师父……你说什么?”
苏彧见他如此承认,便也直截了当地问道:“前辈是想试探我?”
“不错。”
“倘若我不救呢?”
“那即便你拿到了蛇麻草,也要离开凌苍山。”
“我问的是,倘若我不救他,他怎么办?”
苏彧话音一落,殿上无数目光聚了过来,就连南宫絮也怔住了。
阳光从细碎的缝隙中洒落,他就站在凌苍山这一辈弟子里最耀眼的那个人身侧,却有着不输那人的气势。
光风霁月,皎若星河。
裴间尘侧眸,目光碰了一下苏彧,极其短暂,就好像停留太久会被后者烫到。
痛入骨髓的恨意又翻涌起了几朵雪浪。
那我呢?
苏彧,你推我入归墟的时候,可曾有一瞬间想过,我怎么办?
裴间尘阖了下眼,攥拳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敛起身上的寒芒,顺着苏彧的目光也看向葛云清。
葛云清被两个小辈盯着浑身不自在,这才摊开手。掌心升起了团雾气,逐渐凝成一株药草的模样——正是蛇麻草。
“难道我会拿弟子的性命来试你不成?”他瞥了一眼南宫絮道,“你们昨夜的所为我都知道了,这也算是对你们的惩戒,下不为例。”
南宫絮自知理亏,不敢多言,有些尴尬地瞄了苏彧一眼。
齐榕摆了摆手,上前打了个圆场:“既然如此,这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苏彧,此后你便是我凌苍山弟子,属五方殿。”
苏彧还未应声。
“且慢,”裴间尘冷冷开了口,“此事还没结束。”
“间尘?”齐榕一怔,疑惑道,“你对此事难道还有异议?”
裴间尘朝齐榕行了一礼:“弟子对苏师弟拜入凌苍一事并无异议,只是葛师叔此举虽然是为了凌苍山考虑,但却令苏师弟受了这么多伤,是否欠、妥?”
他刻意重读了最后两个字,对葛云清的指责和不满溢于言表。
“葛师兄,”凌照雪目光在裴间尘和苏彧身上扫量了两圈,摸了摸下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既然准备了赔礼就拿出来吧,别让小辈们看了笑话。”
葛云清被她说破,叹了口气,朝苏彧招了招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木盒扔给了他:“你想要找的应该就是这个,拿去。算……算是你的拜师礼了。”
苏彧打开盖子,心跳停滞了一瞬。
龙凤舌兰……
也就是说他在长碧峰上的一举一动,葛云清都知道,甚至也看穿了他服下那些草药的目的。
好在被缠丝绕困住时,他并未使出血咒,否则现在只怕是洗不清了。
苏彧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言谢,却听葛云清继续道:“至于你的伤……无竞峰有一眼寒潭,你若愿意,我特许你去那里疗伤。”
千年寒潭乃是无竞峰的禁地,没有葛云清的允许,就连他门下的大弟子都不得入内。
葛云清说完,就抛下众人,匆忙离开了五方殿。
还是凌照雪率先反应过来:“你那个寒潭,让他自己一个人去不是去送死吗?”
葛云清脚步一顿。这山上从未有过毫无品阶的弟子,他一时就给忘了:“那就再让一个人陪他一起。”
再找个人?
凌照雪转身,一眼就看到了最合适的人选。她眼底带笑,朝裴间尘招了招手:“间尘,既然人是你带上山的,那就明日辛苦你一同前去,也算有个照应。”
苏彧眸光一晃,就要开口推脱,但裴间尘已然垂首应道:“是。”
*
裴间尘答应得快,答应完就后悔了。
千年寒潭是什么地方?
冷若冰雪,常年不冻,能解百毒,治百伤,甚至于修行大有裨益。只是,虽然在潭水中练功事半功倍,但亦容易走火入魔。
常人若是待得太久,甚至会危及性命。
苏彧若想进寒潭疗伤,身边最好是有一名地境二品以上的弟子照看。他应下此事,也就是说,苏彧入寒潭疗伤时,他需得在旁边看着……
是。
他此刻还没有生出魔心。
但恨是真的。
由爱生恨是真的,由怨生恨也是真的。
他想要抓住苏彧,让他不能挣脱,让他不会挣脱,想要占有他的一切,他的人,他的心,都是真的。
裴间尘能感觉心口那种针扎的疼痛如破土的笋,这次倒是不疼,反而让他觉得有点痒。
让他站在岸上看着他的猎物入水,流露出最脆弱无力的时刻。
光是想到那个画面,裴间尘就攥紧了手指。
现在他还做不到,也还没有做到。
所以,他不能去。
就说自己有其他事情,然后远远地守着便是。
*
苏彧屋外的小院分外热闹。
他抱着双臂,面带无语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叠榭堂弟子。他方才已经上前劝说了两次,但南宫絮正忙着指挥众人,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
直到晌午,南宫絮听见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才朝苏彧走了过去。
他还未开口,苏彧上前一步,淡声道:“南宫师兄,这些并不在我们的赌约范围内,烦请你尽数收回,别想用这些东西抵账。”
南宫絮抽了抽嘴角,立刻道:“我是那种人吗?不过就是月钱吗,下个月开始,给你就是。”
他离苏彧不过两步的距离,看见他脖颈上的淤青,想到他为了救自己受了伤,还甘愿输了赌局,心里一热,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
苏彧还没躲,南宫絮身侧跟着的小弟子轻咳了一声,已经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仓促回神尴尬地看着自己的手,忙在身侧拍了拍。转而,他挺胸而立,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语气也多了几分怜惜:“若是苏师弟想要十成……”
“就依赌约。”苏彧冷漠地打断了他,往后退开了两步,指了指屋里的东西,“另外这些,我也不要。”
“这些不算在赌约里,只是为了报答苏师弟的救命之恩,应该的。”
“南宫师兄也不必如此客气,即便我不出手,葛长老也不会放任你不管。”
“但事实就是你出手了啊。”南宫絮的语气灼热,又朝身侧的小弟子伸出手,“刚让你去沉香阁讨的药呢?”
他将药瓶递给苏彧:“这可是一品仙药,七日之后连半点疤痕都不会留下。”
苏彧并未应声,倒是一旁出现个人影,遮住了身侧的旭日。
那人一把将药瓶接了过去,翻来覆去地在指尖看着。
“裴……裴师兄。”南宫絮抿了下唇,又磕巴起来。
裴间尘审查了片刻,才将药瓶塞到苏彧手里,朝小屋的方向扬了扬头:“这是做什么?”
南宫絮忙道:“我见苏师弟屋里的家具陈旧不堪,就从叠榭堂那边重新采购了一些。对了,我听说裴师兄最近一直在忙沉香阁的事情?若是没空的话,不如明日由我陪同苏师弟前去无竞峰?我好歹也……”
他想说自己好歹也是个地境,可苏彧和裴间尘异口同声地打断了他:“不必。”
苏彧攥着手里的药瓶,朝二人道:“我伤得不重,既然裴师兄有要事要忙,眼下又有南宫师兄赠药,这寒潭我就不去了,不必劳烦二位。”
裴间尘只觉得那药瓶扎得他眼睛疼,但听清苏彧的话后,他神情一顿,将恼怒按了下去:“也好。你尚未入境,去那里未必合适。”
他说话的时候,双手负在身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撚着。
裴间尘就站在南宫絮和苏彧之间。
苏彧一眼就瞥见了他的手上的小动作,身体蓦地一僵。
他不记得裴间尘以前有这个习惯。
倒是——那个人有。
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