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

孤身

裴间尘察觉到苏彧的气息有恙,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苏彧抓着自己的小臂,额角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成为魔尊的裴间尘展开界域后,就是这般将他的六识捏在手里,反复地轻撚着,像是想要将他一寸寸地碾碎。

他想要找个借口赶紧离开,裴间尘反倒先开了口:“苏师弟有伤在身,尽快。”

苏彧立刻顺着裴间尘的话,掩面轻咳了两声。

北峰湿冷有雾,他本就受了寒,加上缠丝绕的伤,虽然都是皮外伤,但眼下他修为尽无,也不是轻伤。

南宫絮原本打算邀他去吃饭的心思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快步转身又走进屋里,指了一通:“这个、这个先不要了。”

苏彧正要跟去,裴间尘又开了口:“苏师弟怕冷,那盏百枝绛之后……”

“百枝绛烧的是灵石,太贵重,我用不起。”苏彧头也不回地拒绝,声音轻得像是纱纸,显得分外疏离,“不劳裴师兄费心。”

言毕,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

南宫絮已经亲自搭手正在帮忙往屋里搬着一张黄花梨木的桌子。

苏彧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几乎就要站不稳。他一手按住了桌角,借了下力。

“苏……师弟?”南宫絮一愣,几双眼睛都疑惑地看了过来。

苏彧故作平静地推辞道:“南宫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些我用不习惯,还请师兄体谅。”

“有什么用不惯的,就是些桌子椅子,过几天就习惯了。”他说着就要把苏彧的手推开。

苏彧像是见到了毒蛇,猛地缩回了手。

南宫絮一愣,见他神色明显有恙,着急起来:“那这个不要了,先把那边收拾出来。”

苏彧意识到失态,轻咳了一声:“南宫师兄,借一步说话。”

他余光从门外扫过,裴间尘已经不在了。

*

“南宫师兄,五方殿的情况,你肯定是知道的。”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这五方殿穷……”南宫絮正要说穷得叮当响,可想起凌照雪,忙又闭上了嘴。

苏彧点了下头:“我初来乍到,如此铺张浪费,特立独行,旁人看到只怕并不合适。”

“你是怕他们……”南宫絮心思一转,明白了苏彧的意思。他虽然大条,但并不傻。

“之前南宫师兄在藏书阁里找我麻烦,不也是因为裴师兄带我住进了幽篁阁了吗?”

“这……”南宫絮被他提起了窘事,挠了挠头,勉强道,“好吧,那我……不过,你那个木板床太破了,我方才已经让人给扔了。”

“可以,床我留下。”苏彧并不坚持。

“那被子要不你也……?”南宫絮顺着话,和苏彧讨价还价起来。

裴间尘斜倚在不远处的院墙边上的阴影,脚边的残枝被他碾得粉碎。

正午的烈日滚烫。

掌心蜿蜒的血色也烫手起来。

二人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同样是拒绝,可苏彧对他敷衍之至,翻来覆去都是类似的说辞,根本不曾这般耐心地跟他解释。

说什么太贵重?

他从南宫絮身上赢取了以后八成的月钱,怎么可能连盏小小的百枝绛都点不起?

终于在苏彧提到他的时候,血顺着舒展开的指尖滴落在地。

原来是这样……

心口的疼痛如退潮的水。

所以苏彧才对他如此疏远,甚至搬出了幽篁阁。

裴间尘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会不会前世也是如此,曾经有很多人因为他的原因去找苏彧麻烦,所以苏彧才一直对他怀恨在心?

他刚萌生出旧日的念头,眼前就猛地一黑。

太阳xue像是被锤砸着,将脑海里的画面砸的支离破碎,如利刃的碎片一般割得他神识痛苦不堪。前世因六识被镇,加上在归墟之地封印了三年,只要他去想陈年旧事,头疼就会发作,没想到竟也会带到了这里。

只不过,前世他是魔尊,即便发作,也不至于如此严重。

眼下,他却只有地境。

裴间尘将脊背紧紧地贴在墙上,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他阖目凝神,将被割得血淋淋的神识一点点抽离出来。

“裴师兄?”

裴间尘微微睁眼。

宁川见他满额的冷汗,想起前几日裴间尘才莫名其妙昏倒过,慌忙上前:“师兄你还好吗?需要我去沉香阁请陆……”

“扶我一下。”裴间尘轻声道。

宁川吓得面若死灰,刚走上前拉过他的胳膊,裴间尘就倒了下来。

宁川跟着趔趄了一步,正要再问。

裴间尘已经生硬开口道:“破境失败,受了点反噬,过几日就好了。”

这山上都知道裴间尘一只脚踩在天境边上,差一点就能破境。

宁川不疑有他:“反噬可不是小事,我待会还是去沉香阁请陆长老来看看吧?”

裴间尘也不觉得陆荷能看出什么来,也没有拒绝。

苏彧应付了南宫絮两句,正准备回屋,突然感到一道哀怨的目光如离弦的箭,从远处刺了过来。他偏过头,一个熟悉的人影就在远处。

而那道目光正从那人的身侧而来。

苏彧握着自己的手腕的手一紧,却见那人刻意地直了直脊背。如果苏彧真的连品阶都没有话,或许会被瞒过去,可他不是。

他一眼就看出来,裴间尘是借着身侧宁川的力,才勉强站稳的。

他当年刚上山与裴间尘几乎朝夕相处,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严重的伤。

苏彧的心越来越冷,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南宫絮和几名叠榭堂的弟子前脚刚走,苏彧就整个人瘫倒在了椅子里。

木椅其中一只脚短了两分,来回晃着,吱呀乱叫,刺得耳膜生疼。

但苏彧什么也听不到。

他伏在案上,白到透着青的指节抠在耳后,微抖。

那是他宁愿灵识消散,也不愿见到的人。

一百零九次,每一次都痛入骨髓,刻骨铭心。

他该怎么做?现在就去杀了他吗?

痴心妄想。

就算裴间尘现在只有地境,即便是那个温润无锋芒的他,苏彧也没有胜算。何况,眼下的他是曾经的「魔尊」。

苏彧的血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他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前。心脏在手掌底下剧烈地跳动着,在胸膛里,隔着一层血肉,哪怕那层血肉曾经一次一次地被剥开,现在的确还是完好的。

扑通、扑通、扑通……

随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苏彧慢慢冷静了下来。

如果裴间尘也是重生的话,他的时间就不多了。

上一世,他做错了太多事,信错了同门,错失了盟友,更重要的是,爱上了裴间尘。

这一次,他不会也不能重蹈覆辙。

他想要结束噩梦,那就亲手将噩梦扼杀在上一世,将一个不会有魔尊降临的真实予给三界众生。

也包括,他自己。

他擡起头,按压着掌心的伤。

那是真实切肤的痛和血,不是裴间尘制造的幻象。

“苏师弟,在吗?”

叩门的声音。

苏彧吸了一口气,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在……”

“凌长老令你去一趟五方殿。”

苏彧收回了思绪,将散乱的碎发抹到了耳后。

这件事还没结束。他和裴间尘之间的事,也还没有。

*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

无竞峰的后山度着一层乳白的晨雾。

看守结界的弟子知道会有一名叫做苏彧的弟子前来寒潭,见苏彧出示了玉牌后,便将结界掀开了一道缝。

苏彧还未擡脚,其中一人满脸疑惑地往远处探头看了看,问道:“只有你自己?”

“是。”

那名弟子有些意外:“不是说裴师兄……”

“裴师兄有其他事忙,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哦,这样,那你进去吧。”他只知葛云清准许了裴间尘一同,却不知晓其中缘由,也就没有多问。

山上最近也确实很忙。

魔修的事情尚未查明,就连无双殿的大弟子也迟迟未归。

苏彧站在潭边,俯身轻触了下潭面。

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疤还在。

伤疤处带着微弱的血腥气,也是肌肤伤最脆弱的地方。那股冷意如活物一般顺着伤口,就往他皮肤底下使劲地钻。

苏彧默默地抽回了手,将凌照雪给他的药丸含在口中,直到肌肤开始习惯潭水温度之后,才脱去长靴长袍,裹着里衣踏进了寒潭。

这里既然被视作禁地,就并非泡冷泉那般让人享受的地方。

凌照雪给他的药,只能持续一盏茶。

意思也很明确,他最多在潭水里待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后,药效刚过。

凛冽立刻变成了刺肤的疼痛,水波虽然只是在他身边微漾却如同卷着无数利刃的车轮从他身上碾过。

苏彧睁了下眼,眼底溢上了淡淡的粉色。

但他很快又闭上。

他的皮肤已经习惯水温,五识很快就在剧痛中变得迟钝起来。

跟他料想的一样。

都说归墟之地是世间至阴至冷之地,相比之下,这千年寒潭,也算不上什么了。

苏彧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下沉,整个人彻底没入了潭水之中。

*

裴间尘回了幽篁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强硬地把那盏百枝绛送给苏彧。

只要他不露面,苏彧就不知道是他送的。

既然苏彧说是贵重的东西,总不能给扔了吧?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打算半夜就溜去苏彧的地方。

可睁开眼睛的时候,天都已经泛白了。

这地境三品的身体竟然如此没用,裴间尘磨了磨后槽牙。

白日人多眼杂,他送过去,反而不便。

但他惦记着苏彧的伤,还是溜了过去。

裴间尘还未进院子,就察觉到里面空无一人。

他皱了下眉,伸手揪住了一缕气息,擡手起符。符文舒展开化成了一只莹白色的羽蝶,却是朝着无竞峰的方向去了。

裴间尘眼眸渐冷。

他记得清清楚楚,昨日苏彧说的是:不劳烦师兄,这寒潭他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