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相见
苏彧裹着薄被,伏案看着一本课业笔记。笔记的第1页是一个干净的签名——兰沛。
五方殿的大弟子。
五方殿负责照看长碧峰上的药草灵兽,本不需要太多弟子。
凌照雪看似严苛,实则心肠极软。她收留不少天赋平平却家境很苦,无处可去的弟子。那些弟子基本都是凡境一二品,突破到地境的,直到最后也只有兰沛一人。
门下弟子境界不高,也领不到什么好的师门任务,殿里的收入自然也少。
虽说长碧峰在五方殿的照料下,水土丰沛,但毕竟僧多粥少,五方殿只能勉强维持温饱,还有不少是来自其他殿的接济。
当年苏彧先是拜入叠榭堂,隶属于外门,后来再入了太一殿。他同裴间尘常年在外,和其他殿打的交道不多。
直到裴间尘成为魔尊,带领百十名魔族人杀上凌苍山时,苏彧才知道,看似平平无奇的五方殿,掌殿长老竟然是玄境二品。
彼时他重伤未愈,空有一副化神的壳子。若不是凌照雪舍命相护,他根本没有机会跟随其余弟子退到太虚山。
但这条命,他还是辜负了。
白洱、琅琊、凌苍三门相继陨落,宗门百家再无力与裴间尘带领的魔族相抗衡,于是派了一群容貌姣好的弟子前去议和。
裴间尘只提了一个要求。
他要苏彧。
谁都知道,是苏彧带领仙门弟子抓住了裴间尘,又亲手将他封印在了归墟。裴间尘破出封印,自然是要找他寻仇。
以一人性命换天下太平,这交易自然是“划算”的。
可若不是苏彧,这天下太平当年就分崩离析了。
各门弟子为此争执不休。但诸人心照不宣的其实是,谁也不好意思拉下脸面去开这个口,更没有这个本事提这个要求。
毕竟,那可是化神境。
但凌苍剑阁的弟子知道,苏彧的伤有多重。
他们给他下了药,封其灵脉,卸其气力,还锁了他的手筋,最后拖着他走出了护山大阵。不少弟子被惊动,都只是远远地看着。
唯有一名弟子上前阻止,为他求情,可那人修为太低……
终究不过螳臂当车。
虽然是上辈子的事,但这才不过几日,苏彧自然还认得出此人。
兰、沛。
也是在兰沛的协调之下,五方殿诸人腾了一间小屋给了苏彧。他要拜入五方殿,留在幽篁阁不“合适”。
这是他给凌照雪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他不想看到裴间尘。
哪怕他现在还不是魔尊。
这间偏房和五方殿里大多数的房屋一样,常年失修,窗户呲溜溜地漏着风,入夜之后愈发地冷峭。苏彧缩在被子里,骨子里开始一寸寸地疼了起来。这副不争气的身体让他忍无可忍,终于他合上了面前的笔记,准备去休息。
一阵细风从窗棱之间挤了进来,把烛火也给吹熄了。
周围登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苏彧脊背一寒,感到一道冷到发烫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他立即起身,身上的薄被滑落在地,发出极轻的闷响。
除了这声响外,只有他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是错觉吗?
苏彧捡起了被子,抖了抖,朝床榻走去。说是床榻,其实就是一张简陋的铺着层薄被子的木板。只要不跟裴间尘在一起,哪怕睡地上,他都无所谓。
“啊——嚏。”
来人就在他屋外,苏彧擡眸,掌心的符文微亮,已然推开门。
十几步外有两名弟子路过。
“那就是裴师兄带上山的那个人?”两名弟子探身朝他看了一眼,低声议论起来。
“可不是吗,听说还准备拜入五方殿呢。”
各殿的弟子衣肩上所秀纹案略有不同。苏彧瞄了一眼他们肩上的九华花,转身看向了屋檐。
“就他?”一名弟子聚真气于双目,盯着苏彧的背影打量了片刻,“连品阶都没,真就是去给五方殿垫底的呗。”
“嘘——以后可得注意点,今天孙师兄就是因为说五方殿被凌长老听见了,现在还在屋里嚎着腿疼呢……”
不是这两个人,苏彧掌心里的符文弱了下去,方才还有其他人在附近。
但他方才强行运功,血腥气涌上了咽喉。
这身子太累赘了。苏彧扭头进了屋,捂唇咳了几声,随后揩去了嘴角的血。
等门关紧,裴间尘才从远处的夜色里探出了半个人影。虽然他的神识只能离体几个数的时间,但他绝对没有看错。
那是苏彧。
他还……活着。
指甲深入血肉,掌心里温热的血纵横滴落。裴间尘极力地克制住冲进去将苏彧带走的念头。
这里是凌苍山,他眼下只有地境。
他不能轻举妄动。
更重要的是,这不是界域。
他怕了。
他害怕他逼急了那个人,那个人再那般果决地从自己的面前消失。
他要疯了。
跟那种绝望比起来,在归墟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算什么?
他重生了一次,又能见到那个人。
他有了第二次机会,但谁知道有没有第三次?
这一次,他要彻彻底底地抓住苏彧,再也不会让他逃走了。
他有的是时间。
裴间尘极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松开了拳。
他明明应该往幽篁阁的方向走,却还是忍不住从苏彧的门口经过。
屋里的人的气息乱成了一团。
裴间尘顿住了脚。
他太熟悉了。
即便苏彧对疼痛的忍受几乎高出常人数倍,但他并不是不疼。
裴间尘喉间发涩,心脏就像是被攥了一下,没由来地疼。
之前看到苏彧疼得面如纸色却闷声不响,明明只会让他勃然大怒。可现在……
因为被封印过六识,即便他后来成为魔尊,许多入魔前的事情也想不起来了。奇怪的是,他一直记得,苏彧不喜欢雨天。更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苏彧不喜欢雨天,却从未在界域里下过一场雨,就好像,他也不喜欢一样。
裴间尘略一迟疑,悄无声息地落在屋檐上,盘膝而坐。他擡手结印,透明的结界便拦住了天边凉薄的晚风。
再无瓜葛?
他撚着指尖,一双黑眸映着漫漫长夜。
苏彧,你还没还清呢……
不会让你还清的。
*
苏彧这一夜睡得极好,无梦。
夜里似是回暖了起来,身上的伤也好多了。一早,他就拿着凌照雪给他的令牌,进了书阁。
书阁顶层的楼梯边坐着两名护书人,听见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将目光从面前的书册上移开。
“书阁六层,普通弟子不得入内。”守卫瞄了一眼苏彧手中的令牌,冷冷阻止道。
在他身后,赤金色的符文隐隐流动。莫说书,就连书架都看不到。
苏彧搓了下令牌。
天境结界——「乱霞披」。
“那什么弟子可以入内?”苏彧明知故问道。
“各殿长老的亲传弟子皆可入内。”
亲传弟子?
苏彧长眸半眯,往护书人的身后瞄了几眼。当年只有首席弟子可以进入,长老亲传是远远不够的。
护书人见状,面色微沉,喝止道:“别看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彧立刻后撤,连声赔礼,退到了五层。
凌苍身为四大仙门,书阁顶层更是本门禁地一般的存在。
前世裴间尘堕魔后不久,他顶替了裴间尘成为了首席弟子。但那之后他四处寻找裴间尘的去向,等回到凌苍山的时候,书阁已经被人烧毁了。
书阁已存于世数百年之久,拥有化神级别的防御法阵,绝不可能轻易被毁去。一定是有什么值得被毁的地方。
——说不定就有阻止裴间尘的方法。
苏彧站在一排药草学的书籍前,抽出了两本「药草学大纲」。
如今以他修为,没有能力开启天境的结界。倒是偷取令牌,再易容成那名亲传弟子的样子更容易些。但首先,他需要能拜入凌苍山。
他抱着书,正要走向窗边的座位,一转身却被三名弟子拦住了。
肩上绣着的是六出花。
无双殿弟子。
“你就是裴师兄捡到的那个小乞……”站在最前面的弟子见他转身,「丐」字从唇边堪堪跌落,几不可闻。
他怔在原地。
苏彧微微侧过脸,病容未消,但阳光从几人身后轻落在他的脸上,衬着他的肌肤,如晴空下的初雪。一双眼眸清亮如泉,令人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青金宫绦,瑶池玉佩。
苏彧已然认出了此人。
南宫世家,南宫絮。
资质一般,靠着家底殷实,最后虽勉强入了天境,实则水分很大。
南宫絮回过神,匆忙掩饰方才的尴尬,开口道:“我听说你和凌长老约定三日后参加入门考核。你这么着急拜入我凌苍剑阁,方才我见你还往顶层去了,莫不是觊觎什么法术宝贝?”
两侧的弟子纷纷围了过来。
苏彧面上微白。
他尚未痊愈,旁人看来也没什么变化。
苏彧拱手行礼,解释道:“这位师兄误会了。我初来乍到,刚知道这顶层不让随便进。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师兄包涵。”
“你还没拜入剑阁呢,别一口一个师兄的套近乎。”南宫絮目光闪躲,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三日之后你就要参加入门考核了?”
围上来的弟子登时炸开了锅。
“三日?”
“对,我也听相佯师兄说了,说五长老特批的,如果他通过了就让他进五方殿。”
“我们可都是准备了小半年才考了进来,还要经过灵力测试,凭什么他就这么特殊?”
“三日就参加考核,难不成他和裴师兄一样过目不忘?”
“我呸,他也配跟裴师兄比?”
“是。”苏彧本意是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没用的事上,却未料他只是拜入五方殿,也会这般引人注目。
“这位师兄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去温书了。”苏彧说着,擡脚便走,可瞬间,一朵金色的莲花在他脚底怦然绽放。
凌苍剑阁门规森严,人越多,这三个无双殿的弟子就越不可能当众对他出手。但他没想到,南宫絮突然口中喃喃,。
誓心阵?
苏彧眸中冷光一闪而过,原本温润的神色也冷了几分,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既然你这么厉害……”南宫絮腰侧的玉佩脱出在半空,闪着五芒。他揩了下嘴角的血,凝眉道:“那我们就打个赌。”
刚见面就不惜反噬也要拉他入阵?
真不愧是那个人的弟子……
苏彧小指在掌心极其缓慢地划着,却故作有几分慌乱,颤声道:“这位师兄,今日我们不过只是初见,何必强人所难?”
“不赌不行。”南宫絮咬牙道,“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接近裴师兄接近凌苍山,你若是输了,就滚下山去。”
接近……谁?
苏彧动作一滞,掌心的符险些前功尽弃。他都已经连夜搬出幽篁阁了,这群人到底是有什么误解?
“你既过目不忘,想来全部满分,也并非难事,否则就请你离开凌苍山。”
苏彧拖延道:“若……是你输了呢?”
南宫絮一腔热血上头,毫不犹豫道:“那我就离开凌苍山……”
「山」字未落,他忽然大惊失色,连尾音都变了调:“裴、裴师兄……”
苏彧眉心一拧,当即掐灭了掌心的符咒。
围观的弟子纷纷退开,让出了一个两人宽的过道。
裴间尘一袭白衣,束着紫玉冠,如晴光映雪,敛着微冷的寒意,从苏彧身侧径直走了过去。他虽然没有扭头看向苏彧,但苏彧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
那道探灵诀有了反应。
昨日出现在他门外的,正是裴间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