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重生

苏彧别无选择。

他早就已经区分不了现实和幻象了。

那是唯一一次,裴间尘在界域之中就放开了他。也是第一次,苏彧知道什么是界域。

*

苍茫无际的雪。

冷得连大脑都是一片空白,如果不是还有疼痛的感觉,苏彧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胸膛剖开,整颗心都已经血肉模糊了。冷风如刀裹挟着血气,吹得身前的白衣洇满了大片的血色。

苏彧不再颤抖了,只有沾着血的唇看起来是烫的。

裴间尘俯身将他拎到了面前,冰冷的鼻息喷在他的颈窝。

苏彧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裴间尘反而感觉像是被他轻抚了一下,欺身而上,鼻尖厮磨在苏彧耳侧,涩声道:“求我。”

苏彧伏在裴间尘的肩上,呼吸弱不可闻,无意识地从唇边极轻地掉落了一个字。

“疼……”

他眼底一片迷离,笼住了裴间尘灼热的眸光。

裴间尘俯身,冰冷的唇相贴,周身的白一瞬间变成了漆黑的夜色。

疼痛迅速褪去,唇上的温度是冷的,苏彧倏然睁开了眼。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手指勾向了身侧的长剑,推开了裴间尘,剑锋就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幻象轰然坍塌。

——都是假的。

只有裴间尘那双蒙着寒冰的眼,穿过正山殿的黑夜,如冷刀般刻在他的面上。

幻象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剑。

但裴间尘一次次地剜出他的心,手上鲜血淋漓地流着,质问他:“这就是你的心吗……”

苏彧记住了裴间尘恨,记住了他的目光,也记住想要裴间尘的界域松动,就要激起后者强烈的情绪。

憎恶、愤怒、欲望或者是其他什么……

*

苏彧看着面前的裴间尘。

他的薄唇沾血,像是雪里的一枝傲梅,令人移不开视线。

一旁的宁川呆滞在原地,忍不住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一时间,满脑子都是懊恼,自己是不是涂药要用力了。

裴间尘感到心口从方才起就一直莫名地疼着。他轻吸了一口气,稳住了心神:“哪里疼?”

苏彧眼底的雾气散去些许。

他垂下长睫,吞咽着血气,再擡头时,眸里带着摇摆的欲望。他哑声道:“求你……杀了我……”

他不信。

不管是动摇,还是疑惑,又或者是震怒,他不信裴间尘还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哪怕是会激怒他。一百一十次又如何?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就算只是幻象,他也撑不过下一个一百次……

裴间尘眼神剧烈地震颤着,攥紧了手中的药瓶,但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没由来的自责。难怪此人一直对他有所戒备,莫不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把朝华露和凝春散给我。”他朝宁川伸手,勾了一把椅子坐下,打开了凝春散,尽可能地轻声道,“你放心,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伤害你。”

苏彧压紧了掌心的碎片。

疼,疼痛感没有半分减弱,他越用力,就越疼。

裴间尘若是真的控制着他的六识,他所有的疼痛都是裴间尘制造出来的。

他不信,裴间尘一点点动摇都没有,还是能够这么真实。

忽然被褥被掀开,裴间尘拎起了他的手腕,眉宇间流过阴翳。

苏彧心一沉,藏在细密的捷羽之后的那双眸子一点点冷了起来。

裴间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头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掌心里取出了一小片白瓷片,将凝春散温柔地洒在他的掌心。

伤口还在流血,原本遇到这样的药,多少会有点疼。

可是因为裴间尘的掌心亮着一道符咒,所以苏彧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

这不是界域。

眼前的人,也不是已经成为魔尊的裴间尘。

苏彧眼底流过一丝温软,但他阖了下眼,把那份温软一点点地磨成了一柄利刃。

裴间尘。

这一次,一定会阻止你。

如果不能阻止你入魔的话,那就只好……

先杀了你。

*

床脚的一盏百枝绛亮着极其微弱的红光。

苏彧伤了筋骨,从此畏寒。即便他当年,也需要消耗大量的灵力来抵御冷气。

百枝绛燃的不是灯油,而是灵石。

此时的凌苍剑阁位列四大仙门,自然是烧得起的。

魔尊临世后,三界动荡不安,灵石是极其稀缺的资源,不能这么白白地浪费,百枝绛便成了单纯的摆设。

但苏彧一直留着,直到凌苍山被魔尊占领的那一天……

他靠在榻侧,掐了一个诀点在了自己的眉心,血色立刻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这副身体太弱了……

之前以为是身处界域被裴间尘控制的原因。

灵识破碎,根骨也损伤得厉害,没有品阶,连使用普通的法术都会受到巨大的反噬。想要这样对抗眼下半步天境的裴间尘,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他必须拜入凌苍山,并且尽快破境。

但想入凌苍山又岂是普通人随意能做到的,何况他如今根骨残损。

当年,是因为裴间尘托情。这一次……

他不愿再与他多生任何瓜葛。

*

次日,晨光熹微。

咚咚——

敲门声。不高,似乎既想让他听到,又有些许担心会吵醒他。

苏彧双眼紧阖,没有动。

他知道,裴间尘听得出来他醒了。

门外的人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极其轻微将门推开。

裴间尘在苏彧身侧站了片刻,知道苏彧戒备心重,也就没有贸然靠近。但听气息,应该好转了不少。他在桌上放了一小盒点心,又往百枝绛里添了些许灵石后,就离开了幽篁阁。

他甚至都不还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偏偏被那双时冷时热的眼眸搅得心烦意乱。

就好像是,怕失去他……

这个念头让他怔愣了一瞬。

裴间尘忍不住顿足回头看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催动了清心诀,朝沉香阁的方向走去。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苏彧才缓缓起身。

他掀开了食盒。

莲心酥。这曾是他最喜欢的点心,不过也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了。

他从昨日的药瓶里挑拣出了一把药丸,吞了下去。燥热的感觉很快涌上了四肢百骸,像是烈火焚烧一般,从每条经脉燎过。

半个时辰后,那股药力才彻底地过去。他略一提气,至少恢复些气力。

苏彧换上昨日宁川拿来的青衫,略微洗梳后走出了幽篁阁。

凌苍剑阁弟子众多,昨日打过照面的那些人甚至都没能认出他。

苏彧一路寻着指示,来到了一个挂着「五方殿」的大殿外。

虽说是殿,但看起来经久失修,怕是雨天都会漏雨。

三名其他殿的弟子嬉笑着,没注意到他,险些撞到。其中一人推了他一把:“看着点路!”

另一名弟子擡头看了一眼,嘲讽道:“原来是五方殿的,也就五长老喜欢捡破烂……”

他话音未落,脚下一空,整个人离地半尺,耳朵尖儿通红,不住地嚷道:“疼疼疼……”

“你方才说我什么?”一名比他们矮一头的少女模样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之间,“你们胆儿还挺肥,在我的殿外,说我的坏话?”

那少女轻吹了一下刚用凤仙花染好的指甲,朗声道:“不阿殿弟子何在?”

从屋檐边上落下了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恭敬地行了一礼:“凌长老。”

凌照雪甩了一下发辫:“这三人目无尊长,罚他们绕演武场跑二十圈,跑不完,不准离开。”

“是。”

三人面上一白,正欲分辩,就被执法弟子拎起来带走了。

苏彧还未开口,凌照雪仰脸看了他一眼,闪电般出手捏住了他腕上的命门。她眯起眼眸,沉声道:“你不是我凌苍弟子……”

苏彧不慌不忙:“晚辈未曾说过自己是凌苍山的人。”

“那你为何在山上?”

“昨天山上有名弟子出手相救,带我上了山。”

凌照雪想起来是听相佯通报说裴间尘带了一个生人进了山门。她松开了手,仔细地看了看指甲有没有被蹭花:“那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拜师。”

“拜师?”凌照雪一脸惊讶地擡起头,绕着他走了一圈,眨了眨眼,“你?”

*

等裴间尘一一询问完沉香阁受伤弟子,天边夕阳已落。

霞光散尽,他往幽篁阁赶着,远远就看到宁川坐在院外的台阶上,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宁川一看见他,起身行礼:“裴师兄。”

“他怎么样了?”

宁川撇了下嘴:“我就说师兄不应该救那个白眼狼。他竟然连句谢也不道一声,就这么不吭不声地走了。”

“你说他走了?”裴间尘蓦地收住了脚。

“是啊,师兄昨天对他那么好,还好心收留他……”

走了?

裴间尘一瞬间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浑身的血都被一点点抽走。他捂住了胸口,心是空的,但还是疼,如潮水般朝四肢百骸涌了过来。

他要被那种痛碾碎了。

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鲜血淋淋。

“师兄?裴师兄你怎么……”宁川慌忙一把托住了他。

他又失去他……了吗?

可为什么……他要用「又」字呢?

裴间尘晕了过去,陷入了苍凉无尽的黑夜。

*

夜色浓郁,冷月之下,只有一颗孤星,不甘示弱地亮着微光。

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着竹叶沙沙的响声。

裴间尘睁开了眼,一时间竟然没认出这个地方。他眉心慢慢蹙起,只见一个瘦小的人影奔来,撞进了他冷冽的眸色。

他毫不犹豫地擡了下手,冷然道:“苏彧呢?”

“苏彧?”宁川一脸疑惑不解,忽然反应过来,“师兄你说的可是昨天救的那个人?”

裴间尘按了下心口。

界域没有成功张开,甚至在他试图催动的时候,心口像是被针扎一般猛地刺痛。

“裴师兄?你感觉怎么样?”宁川声音有些焦急。

裴间尘阖了下眼,灵识顺着奇经八脉探过,眉心紧锁。

怎么可能,他竟然还未入天境。

等等,方才面前这个人喊他什么?

师兄?

“跟本座……”裴间尘冷笑。

套近乎三个字还未出口,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已然凑到了他面前。

宁川手中端着一碗药:“陆长老说师兄是急火攻心,这是沉香阁开的药。”

裴间尘记得这张脸。半年前这个人就应该被自己麾下的魔将斩杀了。

他拧着眉,四下扫量了一圈。

这个地方……不是正山殿,而是——幽篁阁。占领凌苍山后,他明明一次也没有来过这个院子。

“宁川……”裴间尘念出了两个字后,之前的记忆如同断断续续的溪水从石缝里钻了出来。就在其中,飘过的一个清瘦的人影。

是苏彧。

裴间尘倏然起身,落入一旁的侧屋。

屋里只有一盏熄了的百枝绛。

但毫无疑问,是那个人的气息。

“你方才说,昨日救的那个人?”裴间尘转身,攥得指节咯咯作响,染着墨色的眸子如窗外的冷夜,“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