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试探
有什么温润的东西滴在了脸上……
是血吗?
苏彧睁开了眼。
头顶是一抹灰色的阴影,他聚眸看去,是一把伞。伞面微侧,刺目的阳光混着依然湿漉的空气,一泻而下。
见他醒了,一张稚气的脸惊喜地凑了上来。
苏彧皱眉。
宁、宁川师兄?
他不是早在半年前就死了吗?
苏彧视线从宁川身后越过,瞳孔骤然一缩。这是——平杏镇。
“裴师兄,他醒了!”宁川嚷道。
一个清冷出尘的身影走了过来,俯下身,那张脸近在咫尺。
苏彧脊背一寒,指尖克制不住地发抖,掐进了掌心。
他瞥向宁川身侧,竟然……有剑。苏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宁川剑鞘中的长剑。
可长剑甚至还未出手,就被人一把夺去。
苏彧垂下长睫,倒也是意料之中。
裴间尘翻手夺了剑,递还给了宁川。
宁川面露赧色,忙仔细将剑收入剑鞘,扭过头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师兄废了牛鼻子功夫救了你,你不道谢就算了,竟然还恩将仇报!”
苏彧轻咬下唇,直直地与裴间尘对视着。
是。当年,裴间尘和宁川从平杏镇路过救下了他。
但现在想跟他谈旧情?
他们早就已经将旧情从血肉里剔干净了才对。
裴间尘皱眉扫了他一眼,将苏彧推到了宁川身侧:“带他回凌苍山。”
“可是,他刚才……”宁川话未说完,苏彧整个人就歪倒在了他身上。虽然苏彧身形瘦削,但要比宁川高出一个头,硬是把他压得后退了一步。
宁川又推又拽,将苏彧的手臂扛过了肩,小声嘀咕:“白眼狼。裴师兄竟然还要带你回山。”
苏彧知道。
他失败了。他失败了这一次,裴间尘怕是再也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以裴间尘的脾性,只会在界域里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虚空撕开了一道裂缝,白光刺眼,宁川拉着他快步走了过去。
苏彧有些意外地擡起了头。
裴间尘要带他去凌苍山,不过就是眨眼的事,竟然还煞有介事地用上了传送法阵?
他还未细想,脚边已然变成了凌苍山下的石阶。
山上禁止传送阵,所以只能到山脚。
裴间尘倒是煞费苦心。
宁川见他不动,催促:“走啊。”
苏彧擡眸。裴间尘撑伞走在前面,没有顿足。苏彧擡起脚,踩在了石阶之上。肋骨断裂的疼痛压迫着肺腑,汗水混着雨水从额上落下,就连伤……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裴间尘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吗?
然而走了四五级台阶后,苏彧一脚落在湿滑的青苔上。脚踝处一声闷响,重心一歪,他就压到了宁川身上。
宁川顾不上撑伞,伸手想要扶稳苏彧,结果自己反倒趔趄了一步。
“啊——”他惊呼出声,连同苏彧向后栽倒,声音刚落,就被一个力道托住了。
宁川借力站稳,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后,小心翼翼地拾起了滚落的伞。
裴间尘周身度着温润的光,从他的掌心蔓延到了苏彧身上,将雨水挡在外面。他朝宁川扬了扬头:“你先走,我背他上山。”
“可裴师兄你已经……”宁川想说裴间尘方才为了救人已经耗费了太多了灵力。
可他话还未说完,苏彧就将手抽了回来。
“不必了……”声音嘶哑带血,很轻。但裴间尘和宁川都听得清楚。
“你这人怎么……”宁川气不打一出来。
苏彧已然一脚踩在了石阶上。他的身子因为疼痛和没有力气,剧烈摇晃了一瞬。他抿直了唇角,将另一只脚跟了上去。
宁川看傻了眼,方才伸出去想要阻止他的手停滞在半空。
苏彧就这般自己极其缓慢地往上走着。
不过就是一千多级台阶罢了。他连剜心都受过上百次,裴间尘以为这点疼痛就能让他低头吗?
他硬撑着走了七八级,停下来缓了口气。一股微风突然逼至身侧,裴间尘擡手制住了他的周身大xue,苏彧整个人立刻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得罪。”裴间尘双眸平静如秋水
苏彧彻底失去了气力,被裴间尘背起。后者身上带着竹柏的淡香,没有一丝血气。他想起了那日裴间尘也是如此,一步步带着他走上了山。
就好像是在一点点琢磨着,要如何折磨他。
*
“宁川!”守山门的弟子悄悄地朝宁川打了一个手势,“裴师兄这是什么情况?”
宁川努了努嘴:“路边捡的,师兄看他可怜就带他回山了。”
“啊?”守山弟子压低了声音,“宁川,山上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宁川耸了耸肩,叹气道:“可裴师兄要带他上山,要不你去跟师兄说?”
“算了……我,我可不敢。”守山弟子退了回去。
裴间尘从山下带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回到了剑阁。
没一会儿功夫,一传十,十传百,就在凌苍剑阁中的弟子传了个遍。
三日前,几名凌苍剑阁弟子下山除魔,反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魔修打伤,至今都还在药庐旁的沉香阁疗养。
凌苍山此时哪里还容得下一个生人。
若不是因为裴间尘,守山弟子根本不会让苏彧踏入山门半步。
掌管凌苍山各大小事务的叠榭堂大弟子相佯闻言匆忙赶来,拦住了裴间尘。
他还未开口,裴间尘就问道:“山上可还有空房?”
相佯面露难色:“裴师兄,你也知道现在剑阁的情况。于情于理,这都不合规矩,尤其是他来路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别有用心……”
他长篇大论说了小半天,裴间尘没有打断。等他说完后,裴间尘才道:“让他先住幽篁阁。”
相佯一愣:“这……”
裴间尘身为剑阁首席弟子,别院在东山的幽篁阁。诺大的院子就他一人居住,他腾间屋子出来给旁人是绰绰有余的。
此人住在他的别院,等同于如果出了什么状况,全部由他自己负责。
不过即便此人有什么歹心,在裴间尘的眼皮底下,只怕也起不了什么波澜。
“倒也是不是不可以,”相佯勉强松了口,“只是……”
裴间尘这次没等他说完,径直道:“多谢。”
相佯抽了抽嘴角,往一旁让开了两步。围观弟子嫉妒的目光如利箭般投射而来。
宁川打了个寒噤,瞥了苏彧一眼:“看到没有,我师兄对你可是真的仁至义尽,你可别再不知好歹了。”
苏彧微微擡起眼皮。
好……
是他裴间尘仁至义尽,是我苏彧不知好歹。
*
裴间尘带他进的是院里的一间空置的偏房。
虽然常年空着,却一尘不染。
宁川低头看了一眼他和苏彧脚底泥泞的雨水。裴间尘原本正要脱去长靴,见状又站起身,朝宁川扬了扬头:“进去吧。”
宁川局促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踩了进去。
“裴师兄,把他放哪儿?”
裴间尘的目光在苏彧身后长串的泥点停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只是掀起门帘,里面有一张简易的床榻。
宁川忍不住地道:“师兄怎么对你这么好?你上辈子是拯救了三界了吧……”
拯救三界……
一股巨大的悲痛如洪水猛兽的獠牙,咬住了苏彧的咽喉。他擡手捂住了唇,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咳。断裂的肋骨就如同钝刀缓缓地割在他的胸口,他喘不上气,越咳越厉害。
血顺着他的指缝渗了出来。
裴间尘已然来到了二人身侧,指尖还未触碰到苏彧,后者就向后避开显然不想被他碰到。
他缓缓蜷起手指,朝宁川扬了下头:“扶他进来。”
宁川忙快步将苏彧扶到榻侧。
苏彧缓缓坐下,抿紧了唇,面上涨出了血色,终于才将咳嗽压了下去。
“打盆水,再找些治伤的药来。”裴间尘嘱咐道。
宁川应了一声,忙跑了出去。
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苏彧低垂着眼帘,地上的血如若落梅,触目惊心。裴间尘会怎么做?他的指节压在榻上,看不出血色,可耳畔却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倏然擡头,只有门帘依然还在晃动。
裴间尘从里屋走了出去。
苏彧身子崩得僵直,想不出裴间尘这一次到底想要做什么。半晌,才又听到小跑的声音。
是宁川。
宁川将水放到床侧,然后从塞得鼓鼓的怀里摸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瓶药膏,逐个摆开放在了桌上。他走到苏彧身侧,伸出手却又羞赧地收了回去,耳垂微红,还未开口。
苏彧撑坐起身,面无波澜,缓缓脱下了外衣。
沾满血的指尖摸上了里衣的衣带,宁川一时间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
苏彧将上衫褪到了腰侧,肌肤薄薄地附在他的骨架上,几乎能看见底下隐隐流动的脉络。白得如同一碰就碎的瓷玉,淤青显得格外狰狞。
宁川动了恻隐之心,也不再计较苏彧之前曾对裴间尘不敬。他走到了桌边,拿起一盒药膏和一个两指宽的竹片,剜了一些药膏,小声道:“得罪。”
苏彧侧身坐在榻上。墨发从耳后绕过,披落在身前,衬得他面容更加苍白。
背上抹过药膏的地方微凉。
“好了。”宁川道,“还有你身前的伤……”
苏彧抿着血色,漠然地转过身,眸光在宁川手中的药膏上定格了一瞬后,有气无力地接过了药盒,擡指剜了一团,胡乱地抹在自己的身前。
“可以了吗?”他语气冷漠,看的是宁川,可话是说给裴间尘听的。
宁川一愣,仓促回神。
“你会不会上药啊……”他忙转身在药瓶里寻找着止疼的药丸,递给了苏彧,“止疼的。”
止疼?
苏彧偏了下头。他看向指尖残留的药膏。
销肌?蚀骨?还是什么?
闻起来倒是凝华膏的味道……
只是为什么,还不疼呢?
苏彧擡头看着宁川。
宁川被他盯得发毛,往后缩了缩:“你你……你看我做什么?”
宁川的反应,是裴间尘可以伪装出来的吗?
苏彧忽然脊背一僵。
裴间尘是个有洁癖的人,魔心会极度地放大一个人的七情六欲和执念,他入魔后,从来不在屋子里杀人,因为血腥气很难散掉。
他若是想要折磨自己,为何会选在这样的地方?
况且,界域之中,裴间尘能掌控他的六识,为何还要制住他的xue道,背他上山?
宁川方才说……
上辈子?
苏彧瞳孔骤然一缩,又咳了起来,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手中的药膏打碎在地。他俯身去拾,接着就呕出了两口血。
“裴,裴师兄!”宁川惊跳起身,不知所措。
哗啦——
门帘像被狂风吹过,晃动不止。
裴间尘眉心紧锁,立刻就去摸苏彧的脉象,却反倒被那只苍白的手勾住了衣袖。
骨节分明,白得透着青色。
苏彧微仰着头,纤长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敌人的獠牙之下。他咬住了后槽牙,把血气吞下,藏在被褥里的手死死地按在榻上,轻声地开了口:“疼……”
长眸里氤氲着一层水汽,如雾一般蒙住了裴间尘。
裴间尘伸出的手滞空,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抹月色上。
他从未见过如此惹人怜惜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