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
彻骨
夜黑如墨。
孤月被料峭的寒枝割得支离破碎,阴冷的朔风在正山殿外徘徊。亡魂不散,空中的铁锈气亦然。
“魔,魔……尊上,您要的人,我,我们给您送来了……”一个声音颤抖着来到了长阶之下。
两名身着松青色长衫的男子走在前,四下张望了一圈。
可身边除了呜咽的风,什么都没有。
说话的男子猛地向前拽了一下手中无形的锁链,跟在二人身后的白衣男子趔趄了几步,单膝跪倒。那人双手虚虚地撑住了地,血顺着手腕染满了掌心。
哗啦一声,锁链打开。
符文从白衣男子的手腕里一点点地褪了出来。他急促地喘息着,闷哼了一声,可从唇边溢出的却是一声冷笑。
他笑得凄凉,又带着些许不甘。
两名弟子不知道他是在笑谁。
是笑他自己,曾入化神境,如今却手无缚鸡之力伏在阶下;还是笑他们,身为仙门弟子,出卖同门,只为茍且偷生。
不!不对。
他们偷的不是自己的生。
另一名肩上绣着云兰花的弟子磨了下后槽牙,无意识地往前了一步,盯着他辩解道:“我们可是为了天下苍生!”
魔尊同意与仙门议和的唯一条件就是——交出苏彧。
以一人之力,换天下,这是何等值得的事情。可偏偏,苏彧当时斩杀魔将救下他们,自己却身受重伤,直接从化神境跌落两境。
仙门众人无人敢去提这个要求,又或者……他们不知道,若是苏彧拒绝了,该怎么办?
三日之期,在争吵里很快就过了。
最后,这两名弟子决定「挺身而出」,在苏彧的药里下了混了软筋散的魔草,然后又锁了他的手筋,封住了他的灵力,在第四日的天未亮时,带着苏彧,来到了山下。
“当心脚下!”
上前的那名弟子慌忙后退,倨傲的神色一扫而空。
他擡手揩了一下额角的冷汗。
他刚才无意中踏入了界域——魔尊界域。
凡踏入界域者,六识皆为其所控。
魔尊可以令他死,也可以令他活着体会到一万次死亡。·
苏彧几乎是平静地撑站起身子,垂眸看向了自己所站的地方。
魔尊界域。
他大概能猜到魔尊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苏彧偏头瞄了一眼身后的两名弟子。
目光空洞,视若无物,仿佛他看的不是自己的同门,而是一粒尘埃,一滴水,一截枯枝。那里面没有恨,也没有厌恶。
他忽然呛了一口血,只手压在了自己的心口。
两名弟子戒备地看着他。他们心里是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解开锁链,应该等到魔尊现身的。
就在苏彧按住胸口的瞬间,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了一柄匕首。
刀鞘在冷夜里,划过长芒,如一条银线,落向了地面。
寒光直逼月色。
两名弟子几乎都忘了,眼前的人灵力尽失,根本不可能伤到他们。他们下意识地抽出了剑鞘,可苏彧手中的刀尖却停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虚空一瞬撕裂。
一个身着玄青色氅衣的人影如鬼魅一般,从夜色里浮现,攥住了苏彧染血的手腕。
叮——
匕首从苏彧的手中滑落,只听一声爆鸣,就在落地前化成了齑粉。
两名弟子屏住了呼吸,躬身行礼,连头都不敢擡,向后小步地挪着脚,准备退下。
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魔尊,裴间尘。
眼下的三界之主,也曾经,是他们同门的师兄。
“你做什么?”红眸肆虐,像是冻着的火山,怒色翻涌不息。
苏彧长睫垂落,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张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顿了顿,声音在风里被拉扯成絮:“我死,换众生活。”
裴间尘盯着苏彧苍白的脸,然后缓缓向下移动,看向了箍在指间的那只染血的手腕。
伤口深可见骨。
他感到心里某个地方刺痛了一瞬,但很快就被他按了下去。
裴间尘收紧了手,任凭自己的五指沾满了血迹:“没有本座的允许,你还不能死。”
他掀袍俯身,将苏彧抱在了怀里,转身走上了石阶。
两名弟子轻吐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哪里古怪。他们没工夫细想,对视了一眼,刚迈开脚。一股剧烈的刺痛从四肢涌上了头皮,像是钢针穿骨而过,闪电般地在百骸里游走。
两人面若死灰,在地上打着滚,张大了口,却只能发出低哑的呜咽声……
*
一千零九十五级台阶。
裴间尘每走一步,心中的愤懑就多了一分,眼眸也冷了一分。
怀里的人双眸紧阖,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等走到正山殿外的时,只剩下切齿的恨意。
他擡起冰冷的手,一指点在了苏彧的眉心。
那道灵力只是让苏彧有力气睁开了眼。
细长的睫羽上蒙着霜,霜抖落在他眼底,转而又平静地化开。
裴间尘眸里的火腾地烧了起来。
他撚了下食指和拇指。
苏彧几乎不受自己控制地掀起了眼皮,被迫与裴间尘对视着。
那是二人许久以来,第一次对视。
因为苏彧根本不愿多看裴间尘一眼。
裴间尘垂着炙热的眸光,抿了下干涸的唇。他要将怀里的人那湾平静的眸色也烧沸、烧干直到只剩焦色。
正山殿大门砰地在二人身后关上,殿内的七盏烛火瞬间熄灭。
“你欠我的,我会让你慢慢还。”
有资格让苏彧痛苦的,只有他。
*
世间最凛冽的冷,莫过于心寒。
苏彧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心寒,因为他已经感觉不到心了。
他以为自己终于解脱了,结果却只是另一个幻象。
后来他想明白了,裴间尘不会轻易杀了他。
他要让他一遍一遍地沉沦在无尽的痛苦里,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刚被拉回到岸上喘了一口气,又被压入水中。
反反复复,永无止尽,但一直都还有那一口气。
苏彧动了下唇,薄唇早已褪尽了血色。
他们之间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他想开口,裴间尘就会短暂地松开界域,给他喘息的机会。
因为裴间尘在等。
他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叩着扶手,神色漠然可语气里透着压抑的兴奋:“求本座。”
红眸里的血丝越来越多:“只要你求本座,本座可以考虑放你出来。”
苏彧衣襟早已湿透,透着瘦削的骨架,长袍如死水一般滩在地上。
发间束着的锦带早就不知去向,湿濡的青丝贴在双颊上。
他听得很清楚。裴间尘说的是,放他从界域里出来,而不是放他走。
半晌,苏彧也只是喉间滑动了一下。
裴间尘的目光落在那截白皙又脆弱的颈上。
他焦躁地压住眼里的炽焰,给苏彧度了一道气力。
“一百……零……”苏彧缩在袖中的指节死死地压在地上,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九。”
那种遍布全身的痛楚还残留在每一寸骨头里,痛入骨髓,哪怕他从幻象里出来,也忘不了。
裴间尘眯起长眸,心口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裴间尘……”苏彧借着那股灵力捋平了字句。
这是苏彧上山之后,第一次开口喊他。
裴间尘神色一凛,微怒道:“你竟敢直呼本座的名字。”
苏彧仰起头,眼神里透出拧不断的倔强,直直看着裴间尘。
裴间尘终于被他的眼神激怒了。人影一闪,落在苏彧面前,钳住了他的下颌:“苏彧,你敢这么看本座?”
苏彧唇间洇血,声音模糊起来:“裴间尘……你可以剜我的眼,割我的舌。你明明可以控制我,说任何你想要听的话,做任何你想让我做的事,让我臣服于你……你为什么没有?”
裴间尘微怔,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苏彧咳了几声:“你想听我求你……好啊……”
他擡起头,可眼神和语气没有分毫变化:“裴间尘……我求你,杀了我……”
裴间尘被那个字狠狠地刺痛了。双眸狰狞,攥住了手。
咽喉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扼住,苏彧唇角满是血沫:“我……已经……求你了……”
裴间尘拽着他,二人鼻尖相碰,可眼底满是厮杀过后的淋漓鲜血。
“再给你一次机会。”裴间尘狠声道。
苏彧眼神渐渐涣散:“杀……”
裴间尘眸光翻涌,好像一团烈火在五脏六腑里烧着。
“本座还没有打算让你死。”他擡起手,准备拖苏彧再入界域。
苏彧剧烈地咳嗽起来,血从他颌角滴落在地:“你做不到……却还想让我求你……”
裴间尘近乎咬牙切齿:“你这样也算是求本座?”
身后的灵压将殿上的座椅和两侧烛台碾得粉碎。
“裴间尘……你可以用各种手段威胁、逼迫、甚至控制我……你没有,因为你知道……那都是假的。”苏彧擡头,凝视着裴间尘愠怒的长眸,“你想听我真心说一遍……做、梦。”
裴间尘已然擡起了手。
他不能杀他,至少在界域之外不能。
可是二人身侧的景象纹丝微动,反倒是苏彧身上泛起了一层温润如水的白光。
裴间尘瞳孔骤缩,近乎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身上灵压如狂风一般暴起。
“苏彧!你敢……”他攥住了苏彧的手腕,灵力狂注而下,已然忘记了他早就废了苏彧的灵感,根本承受不住他的灵力。
苏彧身上的骨头像是被一根根辗过,血从他口中不断地流下。
裴间尘猛然回神,收起了自己的灵压。
苏彧仰起头,气若游丝,漠然地与裴间尘对视着:“裴间尘……你一直说我欠你,无非是……当年,我钉了你一百零八道镇灵锁,封你六识,囚你于归墟……”
“不……”裴间尘眼底猩红泛滥,语气近乎慌乱。
“你拖我入界域……一百零九次。我就多还你一次……”
“不,本座不准……”裴间尘声音颤抖,死死地箍着怀里的人。可苏彧的六识从他的掌心里如沙一般飞速地漏下。
“裴间尘,”苏彧瞳里的星一点点黯淡,“没能阻止你……我真的,尽力了……””
“不……”裴间尘近乎发狠地试图抓着他,可苏彧的身体一点点地变得透明。
他曾经朝思暮想的人,就这样,在他双臂之中化成了万千点芒。
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有一句冰冷彻骨的话,回荡在正山殿的夜色。
“你我此后,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