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梦
恍然梦
“阿姊,别再说这样的话。”
他的语气带了丝怒,昳丽的面庞却仍如平静的湖,只是湖底的波纹,早已拂乱了。
“我若是当真在意你的身份,又何必苦苦来寻你?我如今的身份,终究是难再改,你能让我如何?我只希望你能名正言顺、坦然自若地待在我身边,无论我付出什么代价,都没关系。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你,仅此而已。”
他将她的双手牢牢握在掌心,见她面色仍有些寒意,心内陡然生出慌乱,语气恳切道:“阿姊,你若不喜,那我以后会注意,别再绷着一张脸了,可好?”
陈枝暗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她跟阿鸢之间需要磨合的地方。
这日,许长弋带领将士们修筑堤坝,陈枝便与沈南星等人在悬壶堂开粥布施。
待午间小憩时,春娘忍不住携了她的手往内院走去,自然是要问许长弋与她之间的事。
她将事情一五一十都告知春娘,春娘脸上倒露出一丝歉意:“阿枝,我本来给阿鸢指了条错路,原以为他会走出锦城去,却没想被他找到了刘贵住的地方。”
“这又怎么能怪你?即便你不说,他也有办法找到我,”陈枝苦笑,“他如今已不是原来的阿鸢,他的身份岂是你我能高攀得上的?”
“你既然知晓这一层原理,如今却是什么想法?刘贵那边,你是真要断了吗?”
陈枝攥紧了双手,脑里闪过好几个模糊的画面:一时是程伯母劝她离阿鸢远一些,一时又变成父亲劝她要珍惜刘贵的场景,再一变,又仿佛回到洪水来临那日,她被浸泡在洪水里……
她想到了那时的心境,丝毫没有丁点儿的恐惧,睁眼闭眼不过是阿鸢的影儿环绕。
她只模糊地想,那影儿既然摸不着,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陈枝的胸口忍不住一阵酸涩,口内仿佛吃了黄连般发苦,却感受到一股笃定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道:“春娘,如今再见阿鸢,我发现我……”
她咬着唇,忧怒哀怖一一袭上心头,但觉羞耻,脸颊也微微红了,却还是开口:“我……舍不得他。”
春娘猛地一愣,忽然想到那日傍晚许长弋凛然开口说的话——
我只知道,阿姊见了我,便不可能再爱上世上旁的男子。
况且,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放在心里的人,哪怕是滚进了泥土里,化为了齑粉,也是我的珍宝,我绝不容他人玷染!
这种狂热执着的爱,令她羡慕又感慨,一时间胸口处萦绕着难言的情绪,春娘眼眸亦忍不住含了泪,道:“阿枝,这份爱很难得,既然你选择了阿鸢,便一定要珍惜,绝不要放开他!”
陈枝脸上涌着热意,她心内自然是不愿放开阿鸢的。
可自从经历了洪水一事,她却越发觉得世事无常,只想珍惜彼此陪伴的日子,便是最大的心愿了。
至于往后是否会一直在一起,她已不敢想,就像她曾以为能用医术治好爹的头疾,可爹却依然溘然长逝了。
“春娘,谢谢您的祝福,如今我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归根到底,是已经身心俱疲,不想再执着于结果了。
春娘略点了头,面庞露出一抹哀伤的神色,道:“我若是能像你这般看开,那倒是早免了许多担忧。”
陈枝也安慰她:“我师父虽然有时淡淡的,但你知道,他心里是一团火,只是人前总要维持他一贯的儒雅形象,才没有表现出来。如今你们住在悬壶堂已有三年,大家早已将你们视作夫妻般对待,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虽然如此,终于是意难平。
她与沈南星不过是和解了,仿佛成了一家人,却又好像离得更远了。
春娘不敢再逼他,可心里总归是有念想的,若是有朝一日,沈南星也能像阿鸢这般,爱一个人便坚定地追求,不离不弃地追随,那该有多好!
可,这终究是梦幻泡影般的念想罢了。
她二话不说搬来悬壶堂,他没能赶她走,已是天大的恩赐,她如今怎敢再跟他提要求?唯一期盼的,便是年年复年年,日日复日日,就这样静静相守,了此一生也就罢了。
陈枝见她哀愁不已,又问道:“春娘可有想过以后?是仍打算待在锦城吗?或者,你们愿意随我们一同去京城吗?”
春娘哑然失笑:“别说梦话了,京城是什么地方,哪儿是我们这种人去的……”
才说到一半,便忙掩住了口,打嘴道:“阿枝,是我说错话了,只是我曾经也去过京城,磋磨了这么多年,已经倦了京都的繁华,如何能再去呢?”
陈枝并不细究,只笑了笑,挽住她的手:“那春娘要好好照顾自己,师父若是欺负你,便寄信告诉我,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阵敲冰戛玉的声音:“阿枝,我来接你了。”
回过头,便见许长弋高大挺拔的身影进来,他一身玄色衣袍,衬得整个人越发冷彻俊美,眼眸却在触及陈枝的目光时,蓦地柔软下来。
陈枝与他对视一眼,面颊也忍不住红了,春娘见他们这样的光景,抿着唇笑道:“阿鸢,还未到晌午,你便来接阿枝了!怎么,难不成怕我们将阿枝拐跑了吗?”
许长弋淡然一笑:“倒不是怕,只是离了阿姊,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陈枝听他说得这般直白,颊边红意更甚,忙道:“阿鸢,你这是说什么呢?”
许长弋不似她那般扭捏,径直握住了她柔软的小手,将她往外拉,笑道:“走吧,阿姊,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哎……我还在跟春娘说话呢……”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春娘,春娘眼里的笑意更深,朝她招手道:“去吧!你再不走,阿鸢可就要怪我了!”
一径出了悬壶堂,陈枝想收回自己的手,他却牵得死死的:“阿姊,别躲着我。”
陈枝窘迫起来:“这……街上人来人往的……”
“我眼里只阿姊一人,哪管得了那么多?”
许长弋眸光亮若星辰,唇边的笑自刚才,便一直没有下来,陈枝见他乐不可支,也便不再挣扎。
燕子街上,身穿铠甲的兵士正在帮助百姓搭棚,见了许长弋,都纷纷行礼:“参见广平将军!”
百姓们听了是将军,也都忙地跪下行礼,一时,街上响彻了众人的喊声:“参见广平将军!”
许长弋停下脚步,让众人起来,有个半大的男孩子走上前,怯怯地看着许长弋,问道:“将军,您会帮我们建好房子后,再回京吗?”
陈枝注意到,这孩子面黄肌瘦,约摸十来岁,眼里闪着惧意,却又倔强地不肯退后。
许长弋俯身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坚声道:“会的!你们放心,将士们定会还大家一个崭新的锦城!”
陈枝也从怀内摸出一个荷包,荷包内包着两个香酥饼,她将饼递给男孩:“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
那孩子点了点头,才慢慢接过饼,很快便狼吞虎咽起来。
许长弋心中也不禁有几分黯然,命道:“让冯知县来燕子街继续施粥赈灾。”
士兵应声而去,百姓们听了无不磕头祷谢,许长弋与陈枝默然不语,继续往前走。
燕子街的尽头,是那片桃花林,如今正是阳春三月,桃花在枝头幽然绽放,开得煞是灿烂如霞。
桃树旁的那块巨石,虽然在雨水的冲刷之下,生出了斑驳感,却依然屹立在那里,仿佛一位阅历过时间沧桑变化的老者。
许长弋从怀内拿出丝帕,将石头擦了擦,才让陈枝坐下,两个人静静地看着桃花,恍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错觉。
“阿鸢,我现在都不敢相信,你是真的回来了。”
她轻轻开口,恍如做了一场梦,身边的人也如梦般不可触摸,可他的手却始终紧紧握着她的,一直没有松开。
“阿姊,你不知道,这三年多,我有多想你,我曾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吗?”
陈枝茫然地摇头:“你何时寄的信?”
见她这副样子,许长弋不由自嘲地冷笑,道:“想必,又是被我娘亲拦了下来。”
陈枝道:“我如今总算知道,程伯母为何一直不希望我跟你来往了。”
他警慌而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道:“阿姊,别再说什么门第的话,我不爱听。”
她苦笑:“我又何尝爱听?原本我只觉得你如明月般高悬于空,如今,你成了小侯爷,愈发高不可攀了。”
许长弋拧紧了眉:“阿姊,你知晓我的心意,再这样说,我可就生气了。”
陈枝笑着去抚他的眉:“别皱眉,我就是随口一说。不管怎样,我已经决定要跟你回京了,难不成,我还会跑掉吗?”
许长弋见了眼前一截细白的手腕,伸手便握住了。
陈枝还没来得及反应,腕间已被套入一个镯子,金光一闪,听见他满意地说:“阿姊,套住了,可就再也不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