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锦城
回锦城
转眼过了酷暑,许长弋自被挨鞭打后,与许定边的关系越发淡漠。
现今,他除了每日定省,多余的话一概不说,反倒是许定边的话变多了,不是问他近日读了何书,便是功夫是否长进,他都是三两句话敷衍过去。
他的性子变得愈发深沉,也愈加藏得住情绪,喜怒哀乐都不浮于表面,众人看来看去,只觉他与老侯爷越发相似。
许长弋一概不理,他心中自有安排,除了狠练武功,便是研读兵法。
圣上既封了广平将军,他便要将尽早建功立业,真真正正地在侯府上下立威,让许定边再也不敢小瞧他。
深秋时节,正赶上突厥犯界,许长弋自请带兵前去平乱,今上喜不自胜,连连赞叹:“虎父无犬子!”又亲自替他设宴,并许定边亦被加封为“恩远侯”,程氏也被封为“荣国夫人”。
去战场前一夜,程氏自然忧心忡忡,许长弋安慰半晌,便让冬木送她回凝香院。
不及片刻,许风赶上前来道:“老侯爷往咱们这边来了!”
许长弋墨眉一拧,心中微凛,转身出去,许定边恰好踏进房中,一袭石青色袍衫裹住老态龙钟的身躯,步履却甚是稳健。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行礼:“祖父怎么来了?”
“你还是像从前那般冲动,这件事为何不跟我商量,便满口应下了?你可知那突厥是什么人?狡狯野蛮至极!”
许长弋不语,让人扶了红木凳上前,扶着许定边坐下,道:“您不是常说我需要历练吗?想来这便是一个好机会。”
许定边沉吟片刻,叹道:“如今你既已应下,也无回寰之地,只盼着你平安归来便罢了。”
许长弋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这许老头大半夜不睡,就是为了来说这几句话吗?
“来人,将准备好的东西都拿进来。”
听许定边开口,门外侍立一旁的丫鬟,便纷纷鱼贯而入,手中皆捧着铺了红毡布的木漆盘,盘上是各色瓶瓶罐罐的药物,又有一件金丝软甲,金宝辉煌,艳艳生光。
“这些东西,你此行都带上。尤其是那件金丝软甲,穿在内里刀枪不入,必要时候是能保你一命的。”
“多谢祖父。”
他淡声回答,见许定边在侍从的搀扶下已站了起来,正要往外走去,脚步竟有些颤巍巍。
恍然间,他仿佛就老上了几十岁,真是奇怪。
冬木慢慢从门外走回来,还不住地往身后看去,喃喃道:“将军,老侯爷如今待您,好像越发亲切了。”
许长弋不语,整张脸都笼在暗影里,脑中的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他要功名,他要权力,他要成为人上人,然后去将陈枝接到自己身边!
但突厥人好勇,不服输,这一战足足打了近两年。
许长弋日夜研究兵法,三十六计足足使上了十五计,才让突厥内部发生乱斗。到这时,他才带着军队占领了先机,一举击溃突厥众兵士,当夜众将士便在营帐举行庆功宴,轮流向他敬酒。
他也不避讳,来者不拒,又道:“兄弟们自斟自饮,无需客气!”
众将士更是喜乐,却对他更加敬重起来,不敢放肆。
想起一开始入了许长弋的营队,众人听闻他幼年流连民间,且以女子教养长大,都不看好他,只当他是纨绔之流。
却不想这少年的手段实在令人心惊。
他面容俊美,却没什么表情,偶尔弯起唇角,好似一副温和模样,可若是犯了军规,手粗的棍棒也要叫他打断。
如今他喝酒也是噙着抹笑在唇边,可众人都不敢再小瞧他,纷纷想到了一件事。
早在一年前,久攻不下突厥时,便有人吵嚷着是将军不行。
许长弋也不恼,也不罚那人,只说:待攻下突厥那日,你自行了断。
吵嚷那人是个小兵,如今就在营队内,早就骇得浑身瑟瑟发抖,提着把刀往前,“扑通”一声便跪在许长弋面前。
许长弋修长的指旋着酒盏,深幽的眸似笑非笑,眼睁睁看着那人自尽在面前,血溅到案桌上,他才开口道:“让人来收拾。”
转身出了营帐,苍冷的风猎猎刮来,将他满头墨发吹得飞舞。
他微眯着眼,擡头望向那轮悬在半空的弯月,带了模糊的毛边,光芒很柔和,就像一双莹润的双眸注视着他。
这一年是元丰十五年,距离他离开锦城,已过了三年零四个月。
他离开阿姊,也有一千二百四十一天了。
陈枝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模糊了一些,只剩了一双眼眸,愈发清晰。
他记得,她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意,又蒙了一层水润的光泽,仿佛春江泛起潮雾,氤氲袅娜。
但他知道,她这不过是礼节的表现,她待谁都温柔,像是不会发脾气似的。
他心里却在意得很,很想弄乱了她,让她露出点真实的情绪,有一次便恶作剧般,死死盯着她。
果然,她便开始惊慌,避着双目要逃。
他心里反倒涌出了欢喜,急忙按住她的双肩,逼迫她直视自己,还要极无辜地问上一句:“阿姊,怎么了?为何要避着我?”
她的脸颊渐渐地也红了,像染了一层胭脂,总是这般容易害羞,令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老虎,一口就能吞了她。
想到这里,许长弋的唇边悄然浮出一抹笑容,温柔至极,只可惜无人得见。
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会露出这般柔和宠溺的神情,仿佛心上的女子就站在了面前。
眼下已是初春,许长弋心中早有打算:锦城离江南很近,回京时本可以径直一路往北,他便临时换了路线,决意先绕去江南,从江南去了锦城后,再回京。
众将士疑惑时,他只道:“听闻今上素喜江南古玩,如今正值初春盛景,不如就去江南逛一逛,带些古物回去,也算是众将士对今上的一片忠心。”
众人听得,心中大喜,越发佩服许长弋,心思如此缜密,难怪会得今上的恩宠。
众人紧锣密鼓地来至江南,春风虽还带着冷意,但河畔早已解冻,江南风景雅致,只有远处山岭上还浮着一层细细的白雪。
许长弋并未在江南久待,派人购置了十箱古玩珍宝后,便即刻启程前往锦城。
许风跟许云虽连日跟随在他身侧,却也不知他的心事,只当他是怀念着锦城风光,也就没有生话。但赶了两日路,即将抵达锦城时,许风上前探听到,说锦城前阵子爆发了洪灾,如今多处房屋被毁,道路不畅,还是不去锦城的好。
许长弋听说这话,当下皱紧了眉:“京城派了人来没有?”
许云道:“听闻还在赶路,最快也要半个月才到。”
他当下便点了头:“既如此,分一拨人出去,先回京禀告圣上。剩余的人随我进城内去,帮助百姓抗洪,修建房屋。”
众人听罢,不免更加心悦诚服,全听他一人吩咐。
入了锦城,早有冯知县闻风前来迎接,乌泱泱带了一批人整整齐齐站在城门前,见了许长弋便点头哈腰,道:“下官参见广平将军,下官已为将军备下接风宴,请随下官来……”
许长弋一袭黑色铠甲,面色冷肃,俊美的脸庞因了风吹日晒,多了几分深沉,五官也添了锋利感,似一柄刚出鞘的利剑,凛冽又骇人。
冯知县惯会看人眼色,也就及时住了嘴,忙恭声问道:“将军有何吩咐,尽管知会下官,下官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许长弋眼眸一擡:“如今灾情如何?”
冯知县战战兢兢道:“洪灾已止住,如今已开始派人修建堤坝了。”
许长弋面上看不出情绪,声音沉了沉:“明日开始连通河道、疏浚塘湖,并开仓赈灾。”
说到开仓赈灾,冯知县觑着许长弋少年模样,心里打着小九九,道:“将军,如今朝中的银子还没到,下官就算倾空了府邸,也没办法……”
许长弋的声音陡然冷转:“果真如此?那本将军届时回京,便按你所言报与圣上听如何?”
冯知县立刻吓得腿脚发软,忙跪倒在地:“下官知错,下官知错!尽管京中官银未到,但下官还有些体己,可以提前拿出应付,求将军在圣上面前饶下官一命!”
许长弋早已踏步往前,再不多看此人一眼。
举目望去,锦城的风景早不同旧时,如今受过洪水的侵袭,房屋坍塌的坍塌,街道上不少百姓搭竹棚居住,又有老弱鳏寡倚靠在断壁残垣下,垂目低泣,哀音不绝。
许长弋命冯知县带了众将士去府邸落脚,自己领了许风许云,径直往燕子街走去。
适才的淡定从容,被抛至九霄云外,他的步伐忍不住加快,一路踏至东三巷,却只见到被洪水冲倒的几座院落,在泥水中安静地沉睡。
许云心直口快,道:“将军,您的旧居已冲毁了,可还要进去看看?”
许风忙擡手敲了一下他的手背,低声道:“许木头,你没见将军心里难受吗?少说几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