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弋
许长弋
绿豆粥煮好了,陈德的头疾却突然发作起来的。
尖锐的痛,从头上,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站立不稳。
陈枝将父亲搀到床前,急喊:“爹,我去煎药!”
陈德只是摇头:“枝丫头,爹的身体爹最清楚,无用了……”
陈枝闻得心肺俱伤,痛得不知如何自处,陈德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安慰:“枝丫头,别怕,爹会在天上看着你,爹会一直保佑你……”
陈枝点头,她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但最后已是浑身痉挛,双眸红肿得厉害。
爹没有坚持多久,很快便阖眼了,那天的绿豆粥,是她吃过最难吃的绿豆粥。
爹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他说会看着她出嫁,会看着她生子,会活到做外祖父的那一天。
他骗了她,终究还是撒手撇下她一个人走了。
雪渐渐下大了,打在石板路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下雨,却又比雨声更大些。
陈枝觉得这声音,一辈子都要跟着她,在她心里永远地留着了。
四周有丝竹声响起,是极轻柔的曲子,让人愈听愈要沉在梦里不得醒。
鼻间,却又有淡淡的玫瑰香,仿佛有人在用锦帕,替他擦拭脸庞,很是小心翼翼。
他仿佛走在缥缈厚重的云层,四面八方都是雾似的仙气,他茫然望过去,只觉得无路可走。
可阿鸢心里又着急,今日是他的生辰,他要穿上男儿衣袍,亲自去陈家向阿姊求亲,可不能迟了时辰。
他这么想着,忽然就慌乱起来,拔开腿便要往前奔去,却听见有人在轻声地唤他:“小侯爷,醒醒,快醒醒啊。”
什么小侯爷,老侯爷?他听不懂,且听得烦闷,只一心要找出条路,好往陈家赶去。
奈何,身边这个人不是用锦帕擦他的脸,就是擦拭他的手。
温声软语,似树上的雀鸟,他顿觉气甚,忍不住用力推开那人,却听见一声惊叫,他自己也就睁开眼来了。
只见一个穿红绫袄,葱绿背心,月白折枝花纹裙衫的女子跌坐在地上,她绾着双髻,鹅蛋脸,乌黑的眸,颊边略有绯色。
乍一看,有几分像陈枝,他口中的“阿姊”便要脱口而出,却又止住,只是略像罢了,却不是他的阿姊。
他再眯起眼细看时,那女子的脸颊愈红,却已经利落地站了起来,眼里露出惊喜的神色:“小侯爷,您终于醒了!奴婢这就去禀告老侯爷和程姨娘。”
“站住!”
他觉得身体有些沉重,头脑亦不太清楚,可嗓音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你把话说明白,这是何地,你是何人,老侯爷是谁,程姨娘又是谁?”
“奴婢该死,奴婢忘了告知小侯爷,奴婢名冬木,遵老侯爷的命,特来服侍您。这里是义勇侯府,老侯爷是您的祖父,程姨娘是您母亲。”
“那我是谁?”
冬木顿了一顿,她见面前的男子神色冷肃,不由也打了个冷战,继续道:“您是……是小侯爷啊。”
许长弋如玉的面庞更萧然,修长的十指倏然握紧:“今日可是中秋?”
小丫头也有几分迷糊,说:“今日十八,早过了中秋了,小侯爷您睡了三天三夜。”
他心中气恨无比,脑里一转,早已想到这是怎么回事,狭长深眸里顿时掀起滔天巨浪,咬牙切齿道:“去将我娘叫来!”
“小侯爷,您还没穿好衣裳呢,让奴婢先服侍您穿衣吧。”
他垂目,见身上只是一件雪白中衫,擡眼扫了这婢子一眼:“将外袍拿来给我,我自己穿。”
冬木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许长弋的神色极寒彻,她也不敢再违抗,将衣裳拿来,便去喊程氏。
许长弋踏下床,见地板均是乌木所造,光滑油亮。
四周亦有屏风幔帐,微风轻拂,轻幔飞舞,好一派锦绣辉煌的场景。
墙边四角处均摆着细颈美人瓶,瓶中插着三四枝金丝菊、秋海棠。又有一尊瑞兽香薰,正袅袅吐着淡紫色的烟雾。
他心中愈发沉下去,狠掐了自己一把,连手疼得青紫,那这便不是梦。
娘亲果然瞒着他,将他从锦城带回了京城,被欺骗的愤怒如一卷飓风,将他扇得火冒三丈。
程氏很快就随着冬木赶来了,擡脚一进屋,便觉心神不宁。
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逆着光站在堂中央,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觉得那双眼冷彻无比。
程氏心虚,令小丫头下去,将语调放软了,走到他面前:“阿鸢,你醒了。”
她伸手,想摸摸儿子的手臂,却被他愤然拂开,他秾丽的眉眼里,被怒火增添了另一份美,整个人都在燃烧,几乎要将世间万物都灼烈了。
“娘,您为何要如此戏弄孩儿?!”
他紧攥着双拳,心中冤屈与悔恨充斥着整个胸腔。
“您说好让我去陈家提亲,可又设计瞒着我带我到这地方来?您究竟把孩儿当成什么了?您不是说,已经跟阿姊讲明我的身份了吗?如今毁亲,阿姊一个人又该如何面对?”
他冷眼看着母亲,见她头上绾着高髻,戴着攒金八宝络,穿了品香镶珠短衣,身上一条桃红色锦缎裙,手指上还有一颗翡翠绿的戒指。
不禁冷笑:“娘,如今您倒是一人称心如意,回了侯府,做了姨太太了!”
程氏皱眉,斥道:“阿鸢,你就是这样跟娘亲说话吗?”
他虽气愤,终是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的,听闻她这般语气,便闭口不答,只在心里盘算要如何出这侯府。
程氏也叹了口气:“你以为,娘亲就不希望你跟阿枝在一起吗?可有什么办法?娘亲出身多低微,你父亲却是义勇侯,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如今他战死边关,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回来继承侯位,让谁来继承?”
许长弋微诧:“您说,父亲战死了?”
他从未见过父亲,不知道许之安是什么人,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心想:能抛了自己女人和孩子的人,不过是个软弱小人。
如今听闻他死讯,他心里也只是诧异,竟没有丝毫的悲伤与难过。
程氏道:“是,他死了。”
他冷笑:“这么多年过来,侯府夫人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孩子?让我这私生子进府,她不觉得面上无光吗?”
“谢夫人多年无所出,如今年岁也不老,她娘家又是今上盛宠的谢家,你父亲临死前已留了休书,遣她回府了。”
他又冷笑:“那我们巴巴地来了做什么?娘不是说,当年是老侯爷赶你出去的吗?如今这是怎么回事,人家缺子嗣,你就忙地将我送来,我成什么人了?娘亲若是想在侯府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娘亲自便,孩儿要回锦城去!”
说罢,他便往外走,急得程氏在后急追:“阿鸢!你别冲动!”
身旁的仆人也忙跟上来,许长弋浑然不管。
他满心里只是陈枝,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回去!
可才踏出房屋,没走几步,便听见一声高喊:“你要去何处?”
那声音中气十足,威严无比,仿佛狮子吼,众人都慌忙跪下行礼:“参见老侯爷!”
程氏见了许定边,也慌了神,急忙上前拉许长弋,要让他跪下行礼,低声道:“这是你祖父,快跪下!”
许长弋丝毫不惧,身形一动不动,与许定边四目相对,互相打量对方。
他之所见,这不过是个年逾花甲的白胡子老头,只是生得雄伟,粗眉浓目,面色又严峻,嘴唇紧抿,便显得肃然可怕。
可他为何要怕?
他并未做错事,在此之前,也从未见过他,即便是祖父,也不过是个陌生人!
他对面前的老人,毫无敬意,反倒怀着恨意。
当年若不是他将他母亲赶出侯府,他们母子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如今需要他了,便将他拘了来,天底下又岂有这般便宜的好事?他的眼神不禁变得冷然。
许定边也细看面前的少年,面色似玉,凤眸深幽,眉眼生得极清俊,很像他父亲,只是身姿过于瘦挺了。
于是,便愈看愈不满意:“我许府何时出过这般病弱的子嗣?调养了一十六年,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竟比女子还弱!幸而你父亲未见过你,以免看了生气!”
许长弋先在心中冷笑两声,还未开口,程氏已忙道:“老侯爷教训得极是,都是妾身的罪过,妾身往后定会好生教导。”
许长弋也不多言,踏步便要往前走去,许定边的眉头蹙得更深,伸手按住他肩膀:“见了你祖父,你也不行礼、不问候,怎生得如此无礼?”
他顺势便要甩开,哪想到,许定边虽年迈,却是武将出身,手中似含千斤顶,压得他寸步难行。
许定边力气再加大,他便屈膝跪倒在地,程氏在旁看了,又急又慌,却也不敢多言。
“许府历代子孙,皆是武将出身,你如今不仅无礼,连我一掌都受不住,岂不让人耻笑?”
许长弋气急败坏,挣着全身气力,竟无法撼动这老者半分,反被他按得低垂了头,不由伸手按在地上,咬牙道:“你算什么祖父?我从出生起,便没见过你!如今不过是侯府没有子嗣,你便认起我来,你当我想留在这儿吗?趁早的将我放出去,我也就算了,否则,我便在这大闹起来,扰得你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