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尘土
终尘土
翌日小年夜,傍晚时分,刘父刘母便都到了。
陈枝早已将一桌的菜都做好,炙肉、鲫鱼汤、酱白菜、萝卜丁、芋头蒸肉,摆了满满一桌。
陈德头内虽隐隐发痛,却还是打起精神,穿了簇新衣裳,与众人围坐用饭。
他不敢饮酒,吃了两口菜,却笑呵呵劝着刘氏夫妻:“刘老爹,刘娘子,你们多吃菜,阿枝,给伯父伯母倒满酒。”
陈枝起身斟酒,待刘氏夫妻酒过半巡,陈德才开口道:“刘老爹,刘娘子,你们也知道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今日请你们来,主要还是为了我们枝丫头的亲事。”
刘父听了,忙忙道:“陈老爹,这话你不必说,我们都知道了,今日正是为我们阿贵提亲而来,我们夫妇早就将阿枝当做儿媳看待了!”
“是啊!”刘母也喜道:“他们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脾性又合得来,也算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了,咱们只管找个好日子,让他们两个小年轻成亲就是!”
陈德一听这话,也很高兴,喜得又多吃了块肉:“要是这样,依我看,不如就定在除夕那日,早早让孩子们成亲了,也省得我们做爹娘的担心啊!”
陈枝一听,心中不由慌了神,道:“爹!这会不会太着急了?嫁衣也来不及缝制啊!”
刘母看出,陈德是熬不住了,一张肥胖的脸如今瘦得都干了,连骨头都看得见,实在是可怜。
急忙拦住陈枝的话头,道:“阿枝,那嫁衣我让阿贵直接去绮罗阁买现成的就是,咱们市井人家,也不讲究。你爹说得对,早点成亲,我们也放心啊!”
陈枝点头,盯着父亲一张干瘦的脸,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绞痛。
眼皮沉得厉害,只是强忍住泪水。
“好,那就选除夕这个好日子。陈老爹,你好生保重身子,其他事都交给我们来做就好。”刘父劝慰道。
刘贵也猛地点头,说:“陈老爹,你就放心吧,我今后一定会对阿枝好!绝不会让阿枝受半点委屈的!”
刘母听了,心里不太高兴,道:“你这孩子,就是不会说话,阿枝这样乖巧的丫头,我们做爹娘的疼还来不及,怎么会让她受委屈?倒是你,你要是惹阿枝不高兴了,我们可饶不了你!”
刘贵一听,挠着脑袋傻笑了一会儿。
陈德听了却连连点头,笑呵呵拉过女儿的手,又镇重地拉过刘贵的手。
刘贵会意,伸手紧紧握住了陈枝的小手,心里感动到无以复加,连眼眶都微微红了:“陈老爹……”
“阿贵,我们家枝丫头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陈德也笑,颊边分明多了几分心酸,“你要是敢欺负她,陈老爹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没等他说完这句话,陈枝已扑进父亲的怀里:“爹!您说什么话呢?您福大命大,要活一百岁的……”
刘父刘母也道:“是啊,陈老爹,听闻沈大夫医术高,阿枝如今又会给人诊脉,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陈德呵呵笑着,抹了一把眼泪,道:“好,好……借你们的吉言,我就活到一百岁好了……”
这顿饭后,陈枝跟刘贵的亲事算是定了。
之后的几天,陈枝忙着打点成亲的相关事宜,没再去悬壶堂,沈南星反倒派了袁氏兄弟送来了贺礼。
除此外,春娘也专程送了贺礼来,不过她知晓陈德素来不喜青楼女子,只放下礼物便往外走。
陈枝追了出去,春娘细细打量了她一回,见她较之从前,似乎更加瘦削,颊边的轮廓都显得更清楚了,不由握住她的手:“阿枝,要好生照顾自己。”
又喟叹道:“刘贵也是个会疼人的,他一定会待你好的。”
只是,想到初时那如玉少年,春娘心中也是惋惜不已。
以阿枝的脾性跟容貌,配那样的人物才不算玷辱了她,如今的刘贵,好是好,终究是意难平。
她在心中叹一回,哀一回,又蓦然想到了沈南星:不知道今后,陪在他身边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女子?
可知这世事变化,是不被人所左右的,只有无可奈何罢了。
陈枝到如今,已不愿再多想,婚事定下来,能让爹放心就好。
旁的,她也不敢再想。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后再也不要遇见阿鸢,这就足够了。
“她”既然离开,那就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离除夕仅有六日,刘贵忙得脚不沾地,请奏乐班子,请花轿的轿夫,又要准备各色贺礼。
可他却一点儿不觉得累,却比卖炊饼时更加有干劲了。
刘母虽然也高兴,终究有些看不过去,道:“都是小门小户的,不必要弄那样讲究,不然新媳妇进了门就该拿乔了。”
刘贵照旧不理,喜得无可不可,哄着娘亲道:“娘,好歹是儿子的头等大事,您也该乐一乐!”
“就怕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喽!”
“那不会的,再怎样,爹娘才是第一位。”
听到这一句,刘母才露出开心的笑容:“这才是了,要是你这么不孝,我跟你爹就算白养你了!”
临近除夕,刘贵已将新嫁衣送到了陈家。
大红色缎面,绣着芙蓉、云纹等吉祥的花卉图案,做工精致,在日色下闪着光,辉煌不已。
陈德见了这嫁衣,忍不住叹道:“阿贵还是花了很大心思啊……瞧这面料,就不普通。”
陈枝默默点头,心思却不在这嫁衣身上,反倒更担忧父亲的身体。
眼见他的颊一点点凹陷,眼窝也变深,原本红润的气色也成了枯黄草色,本是肥胖的身躯,如今也变得瘦弱。
不过才短短一年,整个人都变了。
“枝丫头,换上这身嫁衣……给爹看看吧。”
陈德躺在床上,骨头烙得一阵又一阵地痛,他心中已知大限将至,心里反倒变得平静起来。
陈枝忍着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爹,很快女儿就要成亲了啊……”
“傻丫头,那一日你是新娘子,是要盖上红盖头的,爹怎么好去瞧你?”陈德笑道:“现在换上,爹瞧上一眼,心里才高兴呢。”
陈枝敛了泪,道:“那女儿这就去换上。”
她抱着嫁衣跑回卧房,却忍不住伏在枕上低声啜泣,却又不敢哭太久,急忙换了衣衫,随后又用胭脂遮盖了泪痕。
女子的发髻是最寻常的样式,髻上只簪了朵清透的白梅,似初雪缀枝头,透着清雅俏丽。大红色嫁衣裹在身上,将她窈窕的腰肢也掩了,增了一分风流,也多了一分怯弱。
陈德看到女儿的模样,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亡妻。
“月娘……是你来接我了吗?”
他眼眶淌出泪珠,脸颊上的肉轻颤,嘴唇也开始哆嗦,“我准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我们的枝丫头,就要成亲了……”
他紧紧握住了女子的手,泪水越滚越多,面前的女子不说话,只是低声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月娘,别难过,我这就要来陪你了……这么多年,要是没有枝丫头,我早就来陪你了,这个病来得好啊……”
陈枝再也忍不住,禁不住抱着父亲嚎啕大哭:“爹!您答应过我,要好好治病,我不许您说这样的丧气话!我如今好好学医,就是要将您的病治好!您要是这样说,女儿还有什么奔头?呜呜呜……”
陈德听罢,心神归了归。
擦了擦满眼的泪,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女儿陈枝,而非亡妻月娘。
他心知自己这病已入膏肓,满腔不禁更加悲怆起来,却依然忍了泪,细细看了女儿一回,道:“我们枝丫头,生得真美。”
陈枝早已泣不成声,握着拳挡在唇前,浑身都似被抽走了气力,整个人溺在沙海里,不得抽身。
成亲那日,陈家张灯结彩,玉兔式,天狗式,荷花式……各色形状的灯笼挂了屋檐。
陈枝房内另有一只五瓣桃花灯,她悄悄收在了箱笼里,舍不得拿出来。
那日的情形,在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在脑海里。她记得爹起得很早,寅时未到,他就起来了,拖着一身病体,忙忙地去院子里泡绿豆。
她整夜未眠,听到声响,急忙也穿衣起来。
院子里晦暗无比,只有父亲手里一盏煤油灯,发着微弱的光。雪风而过,那微弱的光也像是要被吹灭。
北风吹得紧,父亲身上只裹了件半夹袄的旧袍子,单手抱一回肩,哆嗦得厉害,又赶忙松开手去淘水。
她冲过去,心里绞痛无比:“爹!这么早,您起来做什么?快进屋里去!”
借着微光,她看清了父亲苍白如雪的脸,骨瘦如柴的身体。
他颤抖着,不肯进去:“让爹在你出嫁前,给你煮最后一碗绿豆粥,今后……今后爹让阿贵煮给你吃。”
她的泪滚下来,来不及擦,便已风干,半边脸撕扯般痛。
她牵动着唇角,连牙齿舌头也痛:“爹,女儿不吃绿豆粥……天气这么冷,进去吧。”
陈德执着地开始生火,陈枝无法,进屋内拿了夹棉的衣袍,给父亲牢牢裹上,眼睛却一阵又一阵地酸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