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寒疾
怨寒疾
可这抹笑,是很短暂的。
等沈南星意识到,春娘步步娉婷,走到他面前时,他敛了嘴角,又恢复成一副冷淡模样。他注意到,女子新绾了灵蛇髻,妖娆缠绕,在素淡中生出了勾人心弦的艳色。
可他的心如如不动。
“随我进堂内,我替你诊脉。”他道。
春娘那仅有一点儿欢欣,便随着他这颇为客气的一句话,而消失殆尽。
她没有跟他走进去,只站定了脚,在他转身之际,忍不住指着胸口,喊道:“沈南星,我不止头疼,我这儿也疼,好疼好疼!”
他看向她,女子魅色无边的一双眸,已悄然涌了雾气,泪水挂在眼角,欲落未落的模样,当真让人垂怜。
陈枝跟阿鸢都怔住了,半晌没有缓过神来,看到此时,两人心底里也大致明白了,互相对视一眼,陈枝起身朝沈南星告辞:“师父,我,我跟阿鸢先回了,改日再来学习。”
说着,不管沈南星是否答复,拉着阿鸢便往外走。
走出几里路,陈枝才对阿鸢歉然道:“阿鸢,其实我上次就遇见春娘来找师父了,师父态度冷淡,我以为他对春娘无意,可今日,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阿鸢自然看出来了,那两人的关系不简单,只是,不知道陈枝说这话的意思。
却听她继续道:“阿鸢,如果你难过,就哭出来吧。我的肩膀借给你,哭完了咱们一起想办法。现在师父还没跟春娘在一起,你还是有机会的。”
“她”听得满脸黑沉,忽然停住脚步,原来陈枝一直以为自己爱慕沈南星!
怎么可能?!这个认知令“她”哑然失笑的同时,又觉怒火翻涌,还以为她已经知晓自己心意,没想到……
“她”不由更觉恼怒,猛地将面前女子拽进一条僻静小巷,直逼得她退到墙角。
陈枝看见“她”昳丽的凤眸,黑沉得可怕,似要翻江倒海般将她淹没在潮水里,不由怯声问道:“阿鸢,你,你可是寒……寒疾又犯了?”
“对!就是这寒疾!该死的寒疾!”
“她”咬牙切齿,若不是自己身弱患寒疾,娘亲怎会找算命先生给他卜卦,又怎会穿这衣衫扮作女娇娥?
都是这该死的寒疾害的!
“她”只觉气愤难耐,忽然凶巴巴地俯瞪几乎要被“她”圈入怀中的女子,冷硬地说:“谁跟你说,我喜欢沈南星了?”
陈枝讶然:“咦?阿鸢不喜欢沈大夫?不能啊,你上次看见我跟沈大夫一起,可生气得很呢!”
“你——”
“她”心中郁结,一口气吊在胸腔,想发作,可看着陈枝一双氤氲雾气的水眸,又怕吓着她,握拳竭力压下心火,倏然退开。
闷声道:“阿姊,我不是寒疾发作,我是不喜欢沈南星,你别胡思乱想!”
“她”身上的梅香,还隐隐浮荡在鼻间,她适才心跳竟忍不住加快了。见“她”退开,她松了口气:“阿鸢,你不喜欢他便好,我感觉师父跟春娘之间,好像没那么简单。”
总觉得,他们似乎认识很久了,否则春娘的情感怎会那般激烈?
阿鸢淡淡“嗯”了一声,“她”才不关心沈南星喜欢谁,突然回眸紧盯着陈枝:“我既不喜欢沈南星,也不喜欢阿姊喜欢沈南星。”
陈枝忍不住笑了:“他如今是我师父,我对他只有敬爱之意,这样也会惹你不开心吗?”
某些时候,阿鸢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总令她觉得诧异。
“她”伸开五指,近乎强硬地推开她微蜷的手掌,与她紧紧相扣,玉色的面庞上涌现浓烈的执念:“阿姊,你是第一个对我这般好的人,我只是担心你会离开我。”
微风轻拂而过,“她”垂落在肩的墨发随风起舞,眼眸里汹涌的情绪,起起落落,最后竟汇成一股莫名的哀伤。
“我自幼身弱,整日宅家,从未交过什么挚友,阿姊是第一个,对我全心全意,却没有企图的女子。”
“她”那双凤眸温柔到极致,也潋滟到极致,只是,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懈半分,生怕只要松一松,陈枝便会消失不见。
“阿姊,我很珍惜你。”
她是“她”荒寂十五年来,生命中照进的第一缕光,也是“她”寻觅良久的温暖。
“她”不能放手,不愿放手,更不想放手。
原来只是因为没有安全感……陈枝心中那点诧异,转瞬间,全变成满腔的怜惜。
她伸出手,拍拍“她”的肩,似安抚又似劝慰:“阿鸢,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
话还未说完,那人已将她牢牢抱入怀内,近乎桎梏般,要将温香软玉摁入骨血。
这般亲密的拥抱,陈枝还是第一次,尽管阿鸢是女子,可“她”的心还是忍不住狂跳不止,心跳声如擂鼓般,她的头也有片刻眩晕。
阿鸢将下颌轻点在女子的颈窝,手上的姿势是全然地霸道,“她”近乎贪婪地嗅着陈枝身上的淡淡芬香,唇边勾起一抹餍足的笑。
阿姊,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谁也别想把你抢走。
*
程家小院。
时值六月,桃花早已落去,树枝笼着一片浓浓的青翠,在日光下,愈发苍绿可爱。
阿鸢将梨木桌搬到院中,虽仍是一身白色轻衫,却已没有初时的孱弱。
程氏傍晚才进院门,便见阿鸢在树下挥毫点墨。
“她”身姿修长,容色比以往更昳丽,衣袖微卷,露出胳膊上一片玉色,上面青筋微颤,似汹涌着勃发的力量。
说起来,在沈南星跟陈枝的调理下,“她”身上的寒疾竟渐渐消退,身体也比从前更结实有力了。
关于这一点,程氏对陈枝是感激的,所以偶尔撞见陈枝来为阿鸢煎药,她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她心底的忧虑却并未减少半分。
阿鸢跟陈枝,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她曾经与许之安一般,门不当户不对,是没有未来没有结果的。
只可惜,栽在情爱里的男女都容易失去理智……
思及往日种种,程氏心内的苦涩愈发重,走到阿鸢身旁,正想再劝慰“她”几句,却在看清宣纸上的人后,哑然失语。
雪白的宣纸上,极为细致地描摹着一个衣着月白上裳,浅绿色织锦短裙的女子,那女子眉目如画,眼眸莹润似三春的杏花,纯净水润,即便十万斛珍珠也不及她明眸闪亮。
女子手中握着一枝樱粉的桃花,粉嫩的花瓣沾着晶莹露水,开得热烈,可女子浅浅微笑,却比花更娇柔,当真是俏丽逼人,又栩栩如生。
程氏认出了,那不就是陈枝么?
若不是一遍遍用心观察,怎会画得如此逼真?
画上的女子,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中跳出来,令程氏心惊肉跳。
阿鸢对“她”竟已痴迷到了这个地步?
“娘,您回来了。”阿鸢将手中的毫笔放下,并未遮挡住画中人,反而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她看,“画了一日,终于完成了。”
“这是阿枝?”
虽然已看出来了,程氏还是忍不住问,阿鸢点头,起身将画上笔墨一点点晾晒。
程氏这才发现,阿鸢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宽大的衣袍松松垮垮在“她”身上,举手投足间,愈发显得落拓风流,她的眼眶不禁涌出一股热意,仿佛透过面前的人,又看见了十余年前的许之安。
那人虽然是武将出身,偏生得昳丽温润,风度翩翩,阿鸢十足十像极了他。
“娘,您放心吧。”
阿鸢伸手握住程氏的肩,低眸间看到她发髻内隐隐藏了根白发,心内一阵歉疚。
虽然“她”在身子渐好时,已经开始卖字画贴补家用,可娘亲依然坚持去玉心绣坊做工,“她”每每劝她不必那般操劳,娘亲便笑着说要给“她”存些媳妇本。
“唉,既到了这般地步,娘亲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程氏叹了口气,道:“只是不知道你祖父的想法,若他将来要接你回侯府,阿枝又待如何?”
“有何难?我去哪儿,她便去哪儿。”
阿鸢一双凤眸熠熠生辉,笃定无比,“我相信,阿姊对我并非全无情意。”
“若是你祖父不肯呢?”程氏太清楚许定边是什么人了,当初她生下阿鸢后,仍被他狠心赶出侯府,如今他又怎会让自己的孙子重蹈覆辙?
“她”只将薄唇抿起,冷冷道:“不能接受阿姊的地方,我又何必去?”
“娘亲知道了。”
程氏心内暗叹,抚着“她”初显棱角的俊美侧脸,再次叮嘱道:“不过你要记得答应过娘亲的话,十六岁生辰前,不得让阿枝知道你是男子。”
阿鸢如今年轻气盛,一旦揭开身份,难免有无法自持的时候。
将来如果酿下大错,令陈枝珠胎暗结,那才是真正地毁了一个好姑娘。
程氏只在心中祈盼,也许过一段时间,这份感情便会慢慢转淡。到那时,她什么也不必做,阿鸢自会丢开手去。
“娘亲真啰嗦,您说过不止一次了,孩儿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