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言

承诺言

第一件是月白色上裳,及一条浅绿色如意云纹织金缎裙,颜色如一汪清幽的湖水。

陈枝一穿上,通身气质竟愈发沉婉,又不失娇俏,宛如闺中秀女。

第二件则是撒花烟罗衫,配一条百褶缕金挑线纱裙,阳光倾照而下,她微微晃动着裙衫,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

第三件是琵琶襟淡紫上衫,及一条流彩飞花刺绣锦裙,华贵而端庄。

陈枝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面颊微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变得如此矜贵,仿佛从京都宅门走出的贵女,令她觉得缥缈不真实。

她羞怯地望向阿鸢,问道:“阿鸢,好看吗?”

那双昳丽清艳的凤眸,闪着灼灼的光,眼神却很是温柔地注视着她:“阿姊,你很美。”

陈枝胸口蓦地变得柔软,她也很喜欢这些衣裳,便对阿鸢道:“阿鸢,不必你送,我来付钱就好。托你的福,我们猪肉铺的生意最近很好呢。”

阿鸢的眉头微皱,深眸黑沉沉,不是愤怒,而是不容置疑的果断,“她”道:“我说了送阿姊衣裳,便是如此,阿姊何必跟我客气?”

陈枝对上“她”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眸,忽然发觉,某些时候,阿鸢的性子执拗得很。

她不想惹“她”不快,笑着点头:“那谢过阿鸢了,今后阿鸢想要什么,尽管跟阿姊说,阿姊送你。”

“她”的眸光在这一刻潋滟生辉,带着惑人的魅力,凝注着面前的女子:“当真是什么都可以吗?”

惊觉自己失言,陈枝补了一句:“只要是阿姊有的,给得起的,都会给你。”

很好。阿姊,我想要你,你愿意给我吗?

这念头在“她”在心内一路点火,烧得“她”口干舌燥,舌尖轻轻舔了舔唇,“她”低声笑道:“我记住了,就怕阿姊到时候耍赖,不肯给。”

“我何时骗过你?”陈枝笑了笑,促狭道:“又不似你,那么滑头。”

“既如此,阿姊回去便给我立个字据,往后我也有凭证。”

“晓得晓得,不会赖你。”

二人回到程家小院,阿鸢果真拿了纸笔,要让陈枝立下字据。

陈枝也不推脱,当下便挥毫而下,在阿鸢的督查下,她又用印泥摁了个红手印。

阿鸢宝贝似的捧着那张字据,看着字据上一行清秀的字:我陈枝答应,但凡我有的,能给得起的,都会给阿鸢。

见“她”笑得欢天喜地,陈枝摇摇头:“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这般高兴?”

阿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将那纸条小心翼翼放入怀中,道:“阿姊日后自然知晓。”

“我先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吧。”

陈枝起身,正待转身,忽然想起今日在悬壶堂的一幕。

虽然不想告诉阿鸢,春娘也爱慕着沈南星,但她私心是希望阿鸢跟沈南星修成正果,便问:“阿鸢,今后要不要跟我一同去悬壶堂啊?”

阿鸢猛地擡头,一种心有灵犀的喜悦冲击了全身。

今日在街角等她时,“她”心内便有这样的念头,不放心她单独跟沈南星一起,害怕她对沈南星旧情复燃,正想着用什么借口也悬壶堂,如今听她亲口询问,正中“她”下怀。

“她”双眸亮如辰星,面庞带着无限期许,道:“阿姊怎知我心中所想?”

陈枝只抿唇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事吗?你就放心吧。”

阿鸢怔住,讶然与欢喜击中心扉,直到女子早已踏出院子,“她”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双手往前,握住虚空一点,喃喃自语:“阿姊,你终于明白我的心意了么?”

在这以后,阿鸢每日喝完药,便随陈枝一同去悬壶堂。

“她”认为陈枝心中有“她”,神思便无时无刻落在陈枝身上,甚至在脑中揣度,该在何时对陈枝说明身份。

陈枝却全然未觉,只聚精会神地跟着沈南星识百草,通药性。倒是一旁的沈南星,心里门清,只笑吟吟看着素衣白裳的人在旁咬牙吃醋。

沈南星转首对陈枝道:“金银花,性寒,味甘,清热解毒,疏散风热;主治温病发热、咽喉肿痛,是治疗疮痈的首选,记住了吗?”

陈枝认真地点头:“师父,我记住了。”

阿鸳正躺在一张柞木藤椅上,见陈枝对沈南星言听计从,眼里似乎还渗出崇敬神色,心中不由焦躁万分,却又不好生事,只将手发狠拍在雕云纹的扶手上,以此发泄。

不轻不重的“砰砰”声响起,陈枝回过头去,见“她”俊眉微蹙,漂亮的凤眸似乎隐藏着滔天骇浪,忍不住问:“阿鸢,可是身子不舒服?”

“她”眸中怒意本欲表露更明显,可在触及陈枝关切的眼神后,便将计就计,眉尖拧得更紧,以手抚额道:“阿姊,我……我头有点晕,你能帮我揉揉吗?”

陈枝急忙走过去,以手探“她”的额,问:“可是寒疾又犯了?”

沈南星好整以暇,笑意淡淡,问道:“要不要我替你把脉看看?”

“是啊,阿鸢,让师父给你把脉吧。”

阿鸢面色愈发难堪,却不看沈南星,只紧攥着陈枝的双手,央求道:“阿姊,只要你帮我揉揉头,我就不晕了。”

陈枝见“她”眼眸似春水,波光如有钩子,一下一下,惑人得很。

神情却是柔柔弱弱,让人心底一下就变得很柔软,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好,我给你揉揉,不过,要是还不舒服,可要让师父帮你看。”

“阿姊待我最好。”

那只柔软的手,仿佛带了一阵微凉的风,能驱散“她”心底处所有燥热,“她”甚至趁着陈枝不注意,对沈南星做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沈南星哑然失笑,在心里暗道:幼稚。

不过再想到“她”的年纪,还不满十六岁,当然是热血少年心性。

望着陈枝体贴地替“她”揉着头,“她”却时不时还要叫嚷一句:“阿姊,还有点晕,再给我揉揉吧。”

那嗓音,却是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恍惚间,面前的场景一变,沈南星仿佛看到六年前,他在山间药庐熬药的情形。

那时,他身着青衫,耐心地替床上女子熬药。那女子苏醒过来却不肯喝药,只眼巴巴眨着一双妩媚妖娆的双眸,娇娇柔柔地道:“我不喝药,只要沈大夫替我揉揉头,我的病就全好了。”

彼时的春娘,不是现在的春娘,她是醉花楼艳名远播的头牌,雍城所有名流权贵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吃的是珍馐美食,穿的是绫罗绸缎,人前人后皆有丫鬟奴仆侍奉,连鸨母也对她事事听从,按理来说,她应当是风光无限,过得畅意快活的。

可沈南星初遇她,却瞧见了她最狼狈的一面。

春娘想从良,为了让鸨母同意放她离开,她不惜一头撞在坚硬的琉璃石屏上。霎时,额头撞破了一个小口子,鲜血将地上的蜜合色地毯染污,整个人也昏迷过去。

他那时在雍城已待过一段时间,听过她的名字,只觉是个放浪形骸的女子,却没想到有这般勇气,愿意与过去的所有浮华一刀两断。

鸨母派人将他请到醉花楼,他便在醉花楼照顾了她一段时间。

他未见过她浓妆艳抹的一面,初见,便是她身着白色单衣,虚弱躺在床上的模样。

卸去红妆的面庞,素净如冬日的初雪,眼眸乌黑幽深,盈满了泪水,是一个弱柳扶风,惹人怜惜的美人。

他心中也觉可怜,这么娇滴滴一个美人,额头却撞破那么大个口子,一不小心是要留疤的。

春娘却毫不在意,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最好留个疤,不将这花魁的招牌砸了,她怎么肯放我走?”

沈南星叹道:“想离开这里,可以想旁的办法,不一定要以性命相拼。”

当时,他只因心中惋惜,随口一说,却不想,听话的人眼眸流动间,已有了主意。

那时,春娘细细打量着他,足足看了半刻钟,才抿着唇微微笑了。

他被她看得面颊微红,心内渐生惶惑,直到三日后,她亲自寻到他的药庐,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对她道:“沈大夫,你做我的良人,我可以把积攒多年的珠宝都拿给你,帮我离开醉花楼吧!”

后来再忆起这段往事,春娘苦笑着问他:“若你知我会如此纠缠于你,再回到六年前,你还会答应帮我吗?”

他没有回答,许多个午夜梦回,再忆起惊艳了岁月的女子,心口都会微微生出痛意。

……

“沈大夫,近日我的头也有些疼,你可以帮我揉揉吗?”

一道娇媚的嗓音,带了三分的撩拨,五分的魅惑,还有两分楚楚可怜,在他耳畔响起,打断了他所有的回忆。

春娘穿了身藕荷色上衣,下搭一条素白掐腰百褶裙,妆容也不似往日的明艳,整个人雅致如山间盛放的白山茶。

沈南星怔了怔,甚至以为看到了初见时的她,面庞下意识微微浮出一抹笑。

春娘不禁当下愣住,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笑过了,仿佛他从来不会笑一般。

可她知道,他笑起来时比日色更暖融,比月亮更温柔,尤其是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眸,看过来时,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柔意,不自觉令她心口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