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稚儿爱作伐

端木暇悟返回寝殿时,夜色已深。范黎禀报道,晟闲早已睡下。这孩子连日病着,直到听闻师父子颜被找到的消息,气色才稍缓。暇悟心疼,特意让人将他挪进寝殿东屋,推门望去,见晟闲睡颜清瘦,一个月来竟没见长个子,心头不由发紧。昨日晟闲醒着时,还攥着他的衣袖说想念师父,暇悟虽有些抱怨,子颜既已归营,怎不抽空来看这孩子?可转念想到奄城战事吃紧,终究没将这话递给子颜。


刚才在御书房内,宰相黄宗曾与他商议今年寿诞的操办。按新添的仪程,一早要先去玄武神宫,子颜不在,仪式只得由于炳代劳。黄宗长叹:“子颜这孩子,本就适合主持神宫仪式,瞧着哪像他三师兄那般能领兵斗法的?去平州这些日子,出了多少事,实在叫人忧心。”


“表舅,朕难道不忧心?” 锦煦帝苦笑,“他在京城时,去冥锢山杀玄武神兽,还受了伤…” 说到此处忽然顿住,眉头微蹙,“朕怎么觉着,有些事记不太清了?早知平州如此险恶,便是玄武神君开口,朕也不会应的。”


话虽如此,他心中清楚,如今朝中,除了子颜,竟无一人能替他领兵出征。神宫斗法之事暂且不论,单说攻城掠地,身边竟无可以信赖之人。


“陛下怎能拒绝神君?” 黄宗道,“虽说范启国之事本是戍擎内政,可他们若败了,那所谓的‘武神’一旦失控,我祗项如何拦得住?”


两人唏嘘片刻,皆叹玄武神宫回归后风波不断,若非子颜及时出现,祗项怕是早已陷入危局。“陛下首次寿诞去玄武神宫大典,终究是好事。” 黄宗话锋一转,“只是近日有人趁子颜不在,频频上奏请立皇嗣,陛下可有定夺?”


安王李贺凯因雷尚峰之事闭门谢客,却在寿诞临近时暗中动作,朝堂上不时有人借寿诞为由,请封太子。锦煦帝就要三十八岁,大皇子、二皇子已然成年,两个幼子刚满四岁,他属意的原是幼子,可三皇子晟瑞名为李贵妃所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墨麒与子颜,愈发让他偏爱。


“他们的心思,未必在皇嗣。” 锦煦帝冷笑,“范黎近日在宫中听到些风声,说朕想先立李氏为后。等她的两个儿子成了嫡子,封不封太子,又有什么分别?”


“父皇,”暇悟见实在太晚,刚想起身离开晟闲床榻,衣襟被晟闲的小手抓住,“我梦到了师父,我想他,我要看他。”


“好,父皇帮你拿。”锦煦帝从晟闲的枕下取出一卷画像,那是孩子吵着想念子颜,特意让神宫弟子用法术绘制的。暇悟边拿着边想,这个孩子真是,为什么自己不能拿出来看,每次都要撒娇叫自己拿。


“父皇,师父好看吗?”晟闲每次都这么问他。


“嗯,这世上怕是再无人比你师父更好看了。” 暇悟望着画中子颜,神宫弟子的笔法与宫中画师不同,据说作画时辅以法术,工笔重彩间,人物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他每次看这画,都像初见时那般失神,待回过神,对上晟闲狡黠的眼神,才恍然,这小小孩童,原是故意让他看的。


等他看够了,晟闲又问:“今日师父有信来吗?” 暇悟这才想起耀生递来的宝匣尚未开启。


子颜在信中说,清晨已攻克奄城,正部署进军东西四城。看完信,晟闲追问:“师父提到我了吗?” 暇悟摇头,孩子不信,抢过信纸翻了几遍,见通篇无一个 “闲” 字,当即嗔道:“父皇没说我生病,师父才不惦记我!”


说着便哭了起来。暇悟忙哄道:“父皇这就写信,他定会立刻回来看你。闲儿乖,别闹,不然明日师父回来瞧见,该担心了。”


“父皇不许忘,不许骗我!不然我不吃药了!” 晟闲带着哭腔叮嘱。


暇悟哄了他入睡,这才从东屋出来,见南屋中还点着灯,门紧闭着。他随口和门口跪着的内官道:“送回去吧,朕今日没有兴致。”不知为何,满心想的都是子颜,进了北屋的门,就见那只小黑猫趴在自己的床脚。


暇悟上前撸了撸她的脑袋,小猫舒服地呼噜叫着,他只记得这猫是有次和子颜出门时带了回来,闲儿调皮一定要欺负她,无奈只能将她藏在自己屋中。


窗外月光淌进屋内,照亮案上未封的信纸。他提笔蘸墨,想了想,写下:“闲儿念卿甚切,病中实盼卿归。”


次日早朝上,枢密院报了攻下奄城之事,说是赵立魏来消息这是靠了神守的功劳。温雷得了赵立魏关照因而十分低调,锦煦帝听罢直言:“范启国战事便由赵立魏全权主持,无需再经平州西威军传递。军中既有子颜,温雷再插手禀报,不成体统。”


退朝后,他即刻命齐临清通过春惜宫法师传讯温雷,斥责其启用细作不当。子颜信中已提及此事牵涉雷家,陛下对温雷亦生疑心,雷尚峰在祗项生意最大,难保温雷未曾被其收买。


想到自己当年在戍南军中启用温雷一事,他不禁想到了墨麒。要不是墨麒极力举荐此人,他何当重用。再想到当年去到南边和鼎辰国作战,方知自己的军事天赋远胜于当皇帝,如今自己要是在平州,何致推进这战事如此困难。要是自己这次去到前线,不要说范启国,恐怕腾文礼和他后面的戍擎国都能一次拿下。他知子颜经历颇难,可遍看这结果,那边有关神力、神法之战不都是自己的玄武神宫一再拿下,和炙天神宫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也明白要子颜和玄武神君去对抗闻一教要再加上炙天神宫,怕是有所不行。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勤愍殿中只有宰相黄宗在,见陛下叹气就问为何,暇悟说道:“表舅昨日说的对,朕如今也只能靠着子颜。要说是安王他们始终是有私心,对李家来说,如今晟齐已经成年。可朕总要出去夺那三国,表舅岁数大了,未必能帮朕看住泾阳。”


“那陛下是打算?”


“当年老师交待的事儿朕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但愿这次子颜能把老师从戍擎国人手里抢回来。这边京里,朕想了下,要不叫阿暄回来。”锦煦帝说的是宁馨王。


“嗯,也好。”宰相想到宁馨王虽和陛下不是同母,可家里王妃只生了两位郡主。“不过这次雷家事情,正好让熙湖将兵部拿下。”


锦煦帝刚要传尚书令东熙湖觐见,商议从李贺凯堂弟手中将兵部尚书一职拿回,范黎却牵了三皇子进来:“陛下,三殿下说要去看四殿下,老奴不敢擅应,因而来禀报。”


暇悟招手叫晟瑞过去,几个孩子中他原先最喜爱的就是老三。他的两个幼子不光是外貌像他自己和墨麒,就连性格也是如此。晟闲原来在李贵妃处养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性子张扬,有些骄纵,自从跟了子颜,暇悟才明白这个孩子别说相貌,连性子都和自己一样。


“父皇我都好多天没看到弟弟了,母妃说他在生病,不许我来看他。今天母妃去舅舅家了,我才敢来和父皇说。”


暇悟将他抱上膝上坐着,轻抚他的背,想到这孩子未必是李氏亲生,在那边恐受委屈,他对黄宗说:“瑞儿脾气好,性子慢,我怕他不开心啊。”


黄宗明白陛下所指,劝道:“反正这两年就都能念书了,等陛下在御书房给他们找了先生,陛下每日也能见到三殿下。”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晟瑞,侧颜像极了子颜幼时该有的模样,想到那孩子身世:“朕只可惜,子颜不是朕的儿子。若真是,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暇悟抱着晟瑞回了寝殿。东屋原是他的书房,自子颜住过西屋后,他也在那里歇了些时日,如今却舍不得让晟闲睡进去。午膳后,他在东屋批阅奏折,晟瑞与晟闲在床上嬉闹。小哥俩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格外亲厚,晟瑞处处让着弟弟。暇悟暗自叹气:从前墨麒可不就是这般事事顺从自己。


想到这事自己是一阵心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再仔细念到,如今那个子颜可不是个好脾性的,什么事情怎么记不全了,印象中这个孩子样样事情都喜欢作怪,就连平日里自己嘱咐他换身衣物这等小事,每次都会找各种借口来推脱。可他怎么偏偏对徒儿这般耐心?正想着,便见晟闲从床上摸出好些个盒子,里面竟是子颜走前用法术变的各式玩物,藏物的盒子非金即玉,还有几件上古器皿,子颜怕徒儿不识,特意用笔墨画了用法与来历,一笔一画皆是细心。


范黎怕孩子们吵着陛下,劝他去正屋批阅,暇悟却望着两个小儿笑了:年轻时总想着一统天下,如今才觉,忙忙碌碌究竟为了谁?许是为了这两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随口问:“你们玩得快活,可知父皇每日辛苦为了谁?”


晟闲头也不抬:“谁让父皇叫师父出去打仗的?有他在,还能替父皇分担呢。”


晟瑞却乖巧地从床上爬下来,凑到他坐榻边替他揉肩。暇悟问:“是母妃教你的?” 孩子懵懂点头,他心头一酸,将其抱进怀里:“你和弟弟要早点读书,将来替朕分担。”


话虽如此,心中却暗自怅然:这两个孩子,看着也不像是贪恋权位的性子。窗外日影西斜,照在奏折上密密麻麻的朱批,此时泛上心头的只有一事,子颜怎么还没出现?


晚膳后范黎抱走晟瑞,寝殿中只剩暇悟与晟闲父子。“父皇是不是又没跟师父提我?” 晟闲仰着小脸问,眼圈已泛红。


“怎会没说?许是你师父正忙着军务。” 暇悟见他又要哭,心头发软,御医周全说孩子病虽愈,却添了心疾,时常乏力。他正想说 “今晚再给你师父写信”,门口珠帘已被轻轻掀开。


端木暇悟抬眼望去,来人穿着浅绯色深衣,金线绣的麒麟在烛火下跃动,面庞却消瘦得脱了形,面色煞白如纸。腰间黑色绣金腰封束得极紧,显是因体轻而勉强固定。“子颜!” 他脱口而出,见对方屈膝欲跪,忙抢上一步拽住,只觉手上轻飘飘的,几乎没承到份量。


“参见陛下。” 子颜低头,不敢看他。一旁晟闲已从床上跳下,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咽起来。


“朕算着日子,” 暇悟在旁道,“你被鬼王抓走那晚,他就做了噩梦,断断续续病到现在。周全说今日已无大碍,可不见你,每日都跟朕闹。”


见子颜将晟闲搂在怀中,他又叮嘱:“到床上去,地上凉。” 子颜依言抱着孩子坐到床沿,晟闲死死攥着师父的衣袖,仿佛稍一松手,人就会再次消失。


暇悟想问他为何瘦成这样,话到嘴边却成了:“可吃了晚膳,朕叫人准备宵夜。”


子颜摇摇头“不用麻烦”,低头替晟闲擦泪,晟闲抽噎着说:“师父,你再不回来,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是师父不好。” 子颜声音发哑,抬眼时恰好撞上暇悟的目光,忙又低下头。那一眼里的红血丝,像针似的扎进暇悟心里。等晟闲平静下来不再说话,暇悟就问他,攻打东西四城可有什么危险。子颜说,东面二城恐怕是有些事情。


“你大师兄提过那边的奇境,这些奇事等你回来再细说。那处若没十足把握,先与神君商议,莫要再独自涉险。你看这孩子病成这样,你若再出事,他如何受得住?”


“陛下放心,臣不会再拿性命玩笑。” 子颜仍不敢直视他,接到信后犹豫再三才赶来,原想只陪徒儿,未料晟闲竟已搬入寝殿。


暇悟话锋一转:“还有一事需与你商议。安王与李贵妃近日蠢蠢欲动,想趁你不在,逼朕在寿诞前立太子。你是国中神守,册立大典需经你主持,这般大事,朕不能不告知你。”


子颜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晟闲,答案不言而喻。可二人都清楚,此刻立储,无异于将这孩子推入险境。“陛下正当壮年,安王他们居心叵测。” 他沉声道,“奄城发现雷尚峰踪迹,他在泾阳投奔的正是安王。此事臣明日便上奏,或能暂缓立储之事。”


“甚好。” 暇悟望着他,忽然道,“子颜,朕总在想,若你是朕的儿子就好了…”


子颜猛地抬头,撞进他眼底的复杂情绪,又慌忙垂下:“那陛下为何让晟闲做臣的徒弟?”


端木暇悟一怔,眼中闪过迷茫。他早已忘了最初的用意。他刚要起身,衣襟却又被晟闲攥住,只得与子颜一同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子颜脸上,虽清瘦了许多,眉宇间却不见半分憔悴,反倒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清逸。


端木暇悟心中不由称奇,这孩子仿佛自带一种奇异的特质,无论经历何等波折,再出现时总保有那份绝尘之貌,甚至比先前更显夺目。他曾暗自揣测,子颜莫非并非凡人?否则怎会这般,纵是风霜侵体,也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光华。


烛火映在子颜侧脸,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连微垂的眼睫都像沾了碎光。


“你这容貌,倒像是被神宫法术护着一般。”


子颜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去,耳尖却悄悄泛红:“陛下说笑了。”


晟闲渐渐在子颜怀里睡熟,子颜小心翼翼将他放平躺好,刚要起身,手腕又被暇悟攥住。


“留下吧。” 帝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今晚,朕守着你们。”


暇悟拍拍子颜手背,示意自己去洗漱,让他留在床上照看晟闲。子颜待他走后,刚起了回去的念头,身侧晟闲一个翻身,又牢牢抱住了他。


他只得在床上等,不多时见暇悟回来,对方望见他抱着晟闲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意,抬手示意他不必起身,自己则躺到了对面的斜榻上。


子颜睁眼瞧了瞧榻上的陛下,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徒儿,暗自叹气。上次他这般抱着晟闲睡,被陛下连夜派人把孩子抱回皇宫,还落了顿斥责,想来陛下早不记得这桩旧事了。他偷偷抬眼,却撞进暇悟未闭的眸子里,那目光温温的,像浸在水里的月光。子颜脸颊发烫,忙低下头,强迫自己闭眼,耳尖却支棱着,听着对面榻上传来的均匀呼吸声。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他估摸着父子俩该睡熟了,轻轻挪开晟闲的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斜榻前,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打量暇悟。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楚:自己这般牵念,可在陛下眼中,大约也只是个需要照拂的家人吧。他伸出手,指尖在离暇悟脸颊寸许处停住,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