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何该哀其子

赵立魏仅用一夜便攻克奄城,子颜心中了然。多半是陛下早有授意,先前按兵不动不过是时机未到。众将跪在阶下称颂 “神守坐镇方得此功”,子颜笑而受之,并不点破。


入城后方知,吴瑜撤离时已将吴家亲眷尽数带走,子颜本欲问罪,却落得空无一人。府衙中只剩些小吏留守,赵立魏请示府衙治理之策,子颜这才领悟:陛下让他随军拿主意,原是想试炼,以祗项之法治理新占之地,能否胜过旧制。


明望帝时丢失新地,正因贪官盘剥,百姓宁返故国。此事言明硻早有嘱托,子颜当即命赵立魏回禀平州,请言大人速派文官接手。他持陛下 “如朕亲临” 的圣旨,可全权定夺此地整治之策,任免官吏。


他令遥宁子留部分弟子驻守奄城,尤其炙天神庙的无妄楼,那里亦是血境,需严防闻一教反扑。赵立魏清空太守府,请子颜一行入驻,子颜即刻询问与腾青离城后的变故:铜鉴楼主胜了袁騖已离去,全旺廉告密后携亲信连夜潜逃。“速全境缉捕全旺廉,” 子颜沉声道,“他掌我祗项在范启国的细作网。”


“你通报温将军时,让他向陛下请功提及奄城之功,切记言明全旺廉出卖的是我。” 子颜看向赵立魏,“只说是你个人之意。”


“神守放心,属下明白。” 赵立魏久在枢密院,官场路数熟透。


午膳前,子颜在太守府转了一圈。上次来时的闻一教做法痕迹已荡然无存,他正查看,耀锐来报:“全旺廉的客栈已空,伙计非心腹,说东西都被带走,怕是烧了留痕。”


“他反叛究竟为了什么?”


“听说他妓院有个相好,被太守纳为妾。这次怕是为了那女子。小师叔,你挑的时机不巧,偏撞在他忌讳上。”


“胡说!” 子颜瞪他,“他早有反心,不过借题发挥。”


耀锐却嘟囔:“为挚爱之人,这般做也没错…” 话音未落,遥宁子恰好进门,一巴掌拍在他头顶:“离经叛道!为个女人便背主?”


“我又没怂恿小师叔,再说他可不会为个‘女人’做这种事情。”


子颜白他一眼,已知这小子定是有了心上人。“全旺廉怕是让那女子入府做奸细,泄露太守府情状。” 他沉吟道,“那日是我临时起意,思虑不周。但即便他不反,袁騖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顿了顿,“我与全旺廉两次见面都仓促,未细问细作之事。他若真心护那女子,大可让她避风头,何必引我入局?这里面定有蹊跷。”


“耀锐,” 子颜吩咐,“叫人去他与那女子结识的妓院查探,此事恐不简单。”


遥宁子叫人在花厅设了午膳,见子颜神色沉郁,知他连日困于奇境,难得安生,便劝他留着歇息,自己先去无妄楼探查。子颜本想亲往,他怀疑徐逸平临终所见镇山老祖景象,或与元尊有关,但终究依了师兄。


厅中只剩他一人,环顾四周,小院虽狭,院中却种着各色花草,春花灼灼,竟让他想起齐悯的花园。那孩子在暗无天日处熬了许久,如今总算得见真实的日月星辰。他刚遣弟子去查城西山谷先前血境族人聚居之地,若已空无一人,倒可将阴阳境的流国遗民迁来此处。念及此事有望妥当,心头稍松。


花厅前有方小池,子颜走近,见水中倒影瘦得脱形,脸色煞白如旧,幸而容颜未改。胳膊与脊背的三处新疤是神力所留,不知能否消弭。身上穿的浅绯色灿绚锦缎深袍,织着 “如意” 纹样,配着羊脂白玉带,头上是君濡冠。


记得有次陛下叫内官递了同色的衣物给他,要他换上。可那时自己想到第一次穿这个颜色时就和陛下吵了一架,随便怎么也不肯换上。


原来那时陛下还记得此事,叫人做了不少这色衣物送了过来。


昨日午后,锦煦帝又写了信过来,公事上面赞许了子颜一番,催他以奄城为据点,蚕食范启国土地。末了却写道:“朕收卿信时饮了酒,信手回复,未及细嘱,朕糊涂,卿莫当真。”


可刚才耀锐说的那话,子颜想到要是换了自己要救爱人,别说什么叛国、出卖别人,就是要他毁灭天地之事他都干了。可是院外风过,花瓣落进池中,打湿了倒影里的君濡冠。池中倒影随涟漪晃动,不知他看到自己时,是否也如此刻般,对着春景怔忡。


子颜靠着花厅里的软榻睡了过去,出了鬼王境至今他每日总觉着睡不够,大约是在那处耗费了太多精力。今日午睡梦中似是回到了无妄楼中,这楼里施法的那个老法师就是镇山老祖,子颜看见他正施法将两个婴儿的血液换入一个孩童体中。子颜在那梦中正想斥责这镇山老祖,突然听到师兄叫他“醒醒”的呼唤。睁眼一看,遥宁子已然回来,正站在他面前。


“你也看到了?”遥宁子问他。


师兄到了仙师三等,已是最高的等级,自然能在那处想出办法还原自己要寻找之事。“师兄,你发现什么了?”


遥宁子说这无妄楼只是任性流法师用炙天神宫法术将血境的相王鼎之能分了出来,方便他们在楼中做法。他查看了近几十年做的法术:“一开始这人无非用炙天神宫留下的法术再尝试换血,他换的都是成人,后来试于孩童,甚至想将法术植入血境族人体内,太过邪恶。”


“那我看见他调换婴儿的是怎么回事情?还有一事我未曾说,他也是血境族人,曾叫这边献美女给万象王。”


“他最后几年在无妄楼中换血的应该是从两个婴儿开始,被换血的那个男童,应该不是血境族人。但和那两个婴儿是有血缘关系,因而试过几次后,那个竟然换血成了。”


“是元尊和雷象王!” 子颜骤然起身,“三师兄不知,范启国庶子若为女奴所生,母子必死。可胡定音、胡铭音能长大,定是万象王需他们所用。他们母亲是血境族人,血境族能换血!那男孩比他们年长,应是万象王嗣子,就是后来发疯的那位!”


“难怪他们要报复范启国王室,” 遥宁子叹息,“这般出身何其可怜,怕是镇山老祖将他们当作工具,才保得性命。”


“如此说来,镇山老祖既是他们恩人,或许还是师父。” 子颜沉声道,“胡铭音被安排入函玉宫,想必也是他的手笔。如今他们夺了王位,还借武神神力谋逆戍擎,这盘棋下得够久了。”


“我去象城探探消息,”子颜还未将不行说出口,遥宁子又道,“我去去就回,就城里打探消息不会招惹闻一教,你晚上睡前我就回来,不用担心。”


遥宁子离去前仍不放心,唤耀锐入厅,嘱他看好子颜,不许其踏出太守府半步。耀锐待师父走远,才凑近子颜道:“去妓院问话的弟子回来了。”


“师兄在时为何不说?莫非有什么忌讳?” 子颜挑眉。


“唉,听说是师父先前在此地时,无意间得罪了全旺廉,让他心存不满。” 耀锐道,“等师父得了你的消息离开,全旺廉这才下定决心反叛。”


子颜冷笑:“三师兄性子刚直,定是看穿了全旺廉想借神宫走捷径的心思。这等人,怕是早就在祗项与范启国之间脚踩两条船,师兄不过是让他找到了反水的借口。” 他想起严回也是这般,投了闻一教,想来全旺廉亦是如此,给双方都递着消息。


全旺廉身为温雷下属,子颜暗自思忖:端木暇悟怎会用这等人物驻守平州?


耀锐不知他心思流转,继续禀道:“去查探的师兄说,用了法术才从妓院人口中问出些底细。他们竟没想到我们会查到那里。”


子颜听罢恍然:那家妓院原是奄城的消息交换枢纽,不止祗项人,范启国与戍擎的密探也常聚于此。他先前猜得不错,全旺廉让相好入太守府当奸细,本就包藏祸心。更可疑的是,遥宁子离城后,全旺廉还去过妓院,与掌柜密谈许久。


“那掌柜捉来了吗?”


“陈师兄已将妓院上下都拿下了,不过关键几人城破时就不见了,如今已经去拿他们了。”


“抓到他们,连夜审问。” 子颜沉声道,“那日我见全旺廉时有伤未愈,未能察觉异常,倒是腾青瞧出些不对。” 他想起腾青当时虽有疑虑,却依着他未多言,后来独自去探查也无果,想来全旺廉的伪装做得极深。


玄武神宫弟子在抓捕这妓院老板时候探知了些消息,一问兹事体大立即回禀了子颜。到了晚膳时,遥宁子也如约回到府中,见子颜正在那边等他。


“出了什么事情,耀锐说下午抓到人了,怎么反而不高兴?”


“师兄可知这城中妓院和全旺廉的客栈是谁家的产业?”子颜已叫弟子用法术直接逼问了这些人,“师兄看过这边地图,这奄城东南面开始到东北都是接壤的祗项那边的朴州。”


“是二师兄家里么,原来雷尚峰在戍擎国时是在这边奄城?”遥宁子大惊。自从陈州和朴州神庙案后,锦煦帝叫春惜宫的人盯着京里雷尚峰一家。原来只是发现雷尚峰的嗣子和妻子早就逃离了京城,等陈州的宁馨王将此事整理禀报并押解了何牧达到京城,陛下下令查抄雷家及其产业。这才发现留在京里的雷尚峰并不是他本人,而是用神力假扮了的替身。


鸣皓早被皇帝派去东面房州,京里玄武神宫只剩了大师兄于炳。神宫的人和春惜宫的都一再追踪,竟是没有了雷尚峰在祗项的消息,只是在淳州那里抓到了雷尚峰的正妻和长子二人。锦煦帝本要把消息亲自告诉子颜,但那时子颜被困在函玉宫,等他后来回到了平州,才听到这个消息。今日在奄城,神宫的人不仅是发现这里还有雷家的产业,恐怕雷尚峰逃到这奄城还在这里住过一阵。


“听抓回来的人说,这边全旺廉的客栈原来就是雷家产业,原先这边南面四县未被吴瑜抢夺时,和祗项做着各种交易。后来温雷派全旺廉混了进来,怎么用的雷家产业倒不清楚。那妓院也是雷尚峰的,他两个月前逃到这边就一直藏身在那里,就是我第一次进奄城时他也在的。后来大约是师兄进城找我,这个消息全旺廉跑去告知妓院老板罗悌,他这才反应过来,大约又逃到象城去了。”


“二师兄到神宫后,雷尚峰的生意是做到了戍擎国这边,你原来说他早就和闻一教狼狈为奸,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做了他们奸细。”


“是啊,此人才是最恶,一边利用二师兄和玄武神宫名义在祗项把生意做到最大,一边早和闻一教勾结,怕哪一天二师兄得知母亲去世真相,我们不会放过他,找了范启国这个靠山。胆子大到敢跑到泾阳去勾结安王和偷运飞金矿的金属到范启国中,想必那个替身是闻一教准备好的,他早带在身边以应付被发现后的事情。只是我不清楚怎么又和这边温雷关系上的,”子颜低头又想了下,“他到这平州来做生意结识温雷也是正常,恐怕全旺廉并不知晓他和闻一教的事情。罗悌我们神宫先压着,不能送回平州去,全旺廉是知道这罗悌和太守以及闻一教有关。”


“此事牵涉二师兄家,需格外谨慎。” 遥宁子忧心道。


“虽然陛下顾忌我们神宫,对雷家产业只是查封,要等二师兄回了泾阳再行清点,可在这之前雷尚峰要是死了,我们总没办法和二师兄交代。他以为胡铭音收留他是为了玄武神宫,可他不明白他早就是胡铭音的人质罢了。三师兄快告知师父,让师父和二师兄说吧。此事现在大约还瞒着二师兄不让他知道呢。”


遥宁子奇怪子颜怎么不自己和神君联系,突然想到:“你是不是这几日都没有吃药!”


“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喝药于我无用。” 子颜苦笑。他体内的神力纠葛,本就非药石能解:凡躯难承全部神力,当年大神才将部分武力分予神守,故神守自幼需研习神法,即便是炙天神宫凭武力选拔的神守,弟子们亦需自幼文武并修。


偏他自小未被要求习武,此事看似寻常,实则除腾青外,无人知晓他体内还藏着牧野之力。寻常病痛与伤势,本可凭神力复原,可他的症结在于:两股神力与那颗朱雀之心的力量相互冲击,神宫开的药虽能正本溯源,却解不了矛盾。


他忽然想起胡铭音,用银琴之皮配合武神神力,想必也不好受。闻一教中那两敌人,他反倒更担心袁騖,好在已窥得对方秘密。


遥宁子不再多劝,只嘱他攻打封城、同城前务必养好伤,子颜只得应下。他让师兄趁自己休整,去西面两城探查,若无异状,派耀锐去那边即可。


遥宁子点头:“好,我明日一早就去,你可知我下午去象城问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