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命中可有我

三日后,子颜归返赵立魏军中大帐,遥宁子与耀锐紧随其后。等他入座,底下将领、军士立即跪下叩首,子颜并未叫他们起身,而是质问赵立魏:“戍擎军已在擎洲连拔范启国营寨,而奄城中闻一教尊几日前便已逃遁,你们为何迟迟未拿下此城!”


西威军已换了温雷当家作主,赵立魏接到的命令都来自驻守平州的温雷。子颜和墨宪在学苑跟过赵飞,自然知道他堂兄弟也不是吃素的。赵立魏讲了这边的战况, 吴瑜守城章法严明,确有几分棘手。子颜看看后面跪着的墨宪,叫赵立魏晚上拿出攻城良方,自己到了军中,不行就比拼法术,何愁奄城拿不下来。


众人散去后,墨宪悄悄到了子颜帐中。两人月余不见,墨宪先说道:“那日你一去奄城再无音讯,我们只看见血境开启,事成后不见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怕。”


“让学长担心了,我自己稀里糊涂过了几日,才被唐清欢从鬼王境救了出来,这才知道已过一月。好在如今师父也坐镇炙天神宫,不大会再有这种事,只是这边故意拖延战事,我怕范启国迁怒于我祗项被俘百姓。”


“唉,你还是想人人都救啊,你想过这祗项百姓和范启国百姓有区别吗?”


子颜摇头:“因而我想速战速决,早日打到象城。”


“陛下答应么?”


子颜又摇头。


陛下的信中写道:卿当知雷象王重兵攻秋壑,故我方可先取象城与范启国。未料卿抵奄城即遇异事,此月朕忧心难安,日夜盼卿讯息。今幸得卿消息,望早日归营主持大局。


腾文礼既已掌控秋壑局势,范启国必无力再攻秋壑。卿需谨记:占领奄城后,先取象城东南、西南四郡,再图攻城。否则,腾文礼恐趁我军攻象城时,从背后偷袭,夺取范启国南方数城。


切记,铲除闻一教乃戍擎内政,其拖我军入局,我方亦有所付出。卿需权衡利弊,莫为他人嫁衣。


墨宪看了陛下的信,也是叹息一声:“周边四城说大不大,要之何用。这事我知道了,会和赵将军商议部署,你且放心。”


“我如何放心,玄武神宫一共就这些人,聚在一处还行,可分开,谁知这范启国又有什么妖魔鬼怪之事。陛下说慢慢推进,无非是等他们两败俱伤而已。我要不是浪费了这一个月,早就打入象城那边,彼时范启国主力在秋壑路上还未撤回,应和戍擎军队正抢着那两个封国。说说都又是我的不是!”


“你干嘛自责,你能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平安是最重要的。”


子颜却想起奄城一战中,那些死于己手的血境族人,眉间愁绪更浓。墨宪偏不识趣,缠着追问鬼王境中的细节:“听说那鬼王会化作人心头最爱之人,不知她变作了谁的模样?神宫之人都讳莫如深,你竟连在里头待了多少日子都记不清?”


“学长也猜不到么?” 子颜望着帐中那堆从泾阳送来的崭新衣物,心头涌上一阵悲愤,原来世间竟再无人记得那件事。他伸手指向衣物,墨宪却仍是一脸茫然,全然不解其中深意。


时值春日,耀锐命人端进午膳,满桌皆是鲜嫩蔬果:“言大人吩咐,除衣物外,泾阳还送了十名素斋厨子过来,都经范总管交代,每日按菜谱为小师叔备餐。” 子颜默算时日,料想菜谱陛下并未亲自过问,哪里还有心情好好吃饭。他昨日打开和陛下通信宝匣时,亦收到晟闲连写带画的书信,心里很想回去见他。可一想到如今锦煦帝对自己的这个样子,痛得都无法言语。


遥宁子和耀锐得了神君嘱托,午后非要子颜留在帐中休息,到了傍晚,赵立魏求见。其实全旺廉没有反叛之前早递了吴瑜布防图过来,这边军中也早想出应对之法,就是当时城中不少闻一教法师在,赵立魏也不敢随便行事。子颜叫他两日内拿下奄城,全城缉捕全旺廉和他党羽。他又叫赵立魏拿了东西四城舆图进来,让他叫墨宪一起进来商议。


东面那两城叫同城和封城,西面叫隆城和秋城。子颜和他俩商议西面由墨宪带军过去,自己三师兄遥宁子也曾行伍,跟着墨宪正合适。东面子颜亲自带军,他叫赵立魏指派副将给自己。商议妥当他要写信告知陛下。赵立魏领命出门,让神守放心,不出两日必然攻下奄城,据说前几日西线状况有变,范启国调了吴瑜回象城驻守。这里血境已破,再花力气守着也无意义。子颜想要到这奄城再去寻访镇山老祖那个秘密,还有这奇境基本都是在范启国内,陛下要他们攻打的那四个城池都有奇境存在,闻一教要是把玄武神宫引入那些地方,还会有些胜算。


放了赵立魏回去部署,子颜留着墨宪陪他晚膳。墨宪说在京城时候,锦煦帝就一直和他讨论如何拿下范启国之事,子颜如今是明白这赵立魏的那支军队,就是陛下指定来夺取范启国的。他问墨宪,看着这旁边四城舆图,可有发现,墨宪不解,子颜见墨宪盯着舆图疑惑,索性点破:“西面两城倒也罢了,东面的同城与封城,为何一模一样?”


墨宪细看图中,果然两城大小、方位,乃至衙门、神庙的规制都分毫不差,唯与奄城距离不同。“你不说我竟未察觉,” 他指尖划过地图,“听说守军不多,莫非藏着什么玄机?”


“奇境记载并无特异,” 子颜道,“但炙天神宫之人说,闻一教教尊恐逃往东面,而非象城。若这是诱我入局的圈套,我倒想去探探。”


“又要冒险?” 墨宪急道,“上次被鬼王所擒,我们都快吓死了!”“我不去,难道你去?”


“子颜莫要胡闹!” 墨宪沉下脸,“这边军务由你做主,怎能说走就走?”


“学长说辞倒像陛下了。” 子颜冷笑,“是看不惯我行事?我入朝廷不过半年,从前你们忍我神宫回归,如今便要用条条框框来缚我?”


墨宪一怔,自己比他大十岁,出泾阳前在学苑亦是顽劣,确实没资格说教。他软下语气劝子颜消气,却仍坚持要他慎重。子颜赌气不语,饭席间一片沉默。


墨宪忽然想起晨间的话,试探道:“早上问你鬼王化作谁的模样,我离帐后突然想,莫非是陛下?” 他顿了顿,“可自己又想想,陛下虽然宠爱你,不过大约是把你当成了儿子。可你这里…”


话未说完,子颜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墨宪看到他瞬间心悸了:“这半天我在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鬼王化成陛下了呢,原来在泾阳时我曾几次随你进宫和陛下一起晚膳,当时陛下交代我到了这边军事之事我还记得,可其他有些事情怎么就如此模糊,是不是我也被下了咒语?”


“哪会特意给你下咒语?”子颜暗想又不是你一个,“学长就算你猜中了,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看那炙天神守才是配你,听着他的身世能这样事事顾你很是不易。我们这个陛下就差多了,当年和我大哥认识时,他们两个也是和你们现在差不多岁数。”


子颜突然想到,墨宪定是真忘了,出泾阳前端木暇悟特意关照他的事情。可听他这么说,他知道墨宪是真为了他好。


“你可不要光看样貌,再说这腾青也是万里挑一,”墨宪看起来一脸焦急,“我大哥最后几年在房州,可是当年我自己不懂事,光想着房州给二哥夺权那点事情烦着我大哥,丝毫没想过他的痛苦。”


他忽然沉下声,将墨麒往事和盘托出:“你不知道我大哥这个人,不过来平州途中你也曾遇到他当年救助的百姓。我大哥生来就见不得不平之事,虽是家中嗣子,一直乐善好施,我们家虽然也要继承延东军主帅位置,可我大哥军事上却无才能。此事以前真不是我要瞒你,当年戍南军中明明是陛下打的胜仗,为何算做我大哥的功劳,如今你认识了帝王术的齐垣庄自然知道中间道理。”


“当年大哥去戍南军中只是想历练下怎么打仗,不然他脾气温和,只懂点经营之道,怎么接管延东军。我曾和你说过真的是恨我们陛下,你不知道他让我大哥变成了什么样子。表面众人都以为他墨麒才是这奇才,可都是为了让陛下的才能不那么显著罢了。既然‘持才’接着可不就‘傲物’,” 墨宪声音发颤,“大哥受封延东君后,朝廷中传出他说的那些妄言,等他被陛下赶回房州,我才知道这些话和事情根本就是陛下自己所做所想,当时陛下刚登基还要尝试这些朝臣的忠心,才拿我大哥当的挡箭牌。我恨的是,我大哥走了这么久,陛下呢,不是照样在你面前说着是我大哥的不是,说是我大哥有这个野心!”


“我们这个陛下天生就是做皇帝的,真正的孤家寡人,就算是我大哥和他这样的关系,他还不是为了自己名声将我大哥赶回了房州,当年说是为了延东百姓逼着我大哥去打辟暨,这里面究竟他是怎么想的,根本没人知道。过去他是拿了我大哥做他坐稳朝廷的武器,如今呢,你不要傻,给他送来的衣物和厨子迷惑,你自己是玄武神守,神君定的国中第二人,不缺这个!”


子颜呆呆望着他,良久才挤出一句:“学长,我知道如今对我好的人太多,学长是,夫子是,这边言大人和秋将军是,朝廷中宰相对我也好,更不要说我师父他们。我去炙天神宫和秋壑,清欢和他的家人对我也好的很。我还没那么傻,被这些东西骗去。”子颜手指着那些陛下亲自挑选的衣料,亲自关照过的式样,“他”如今应该不会再惦记着我了。


墨宪再劝几句,见子颜要给陛下回信,便告辞离去。子颜起身想走向书桌,想走到书桌前,怎么一下子腿软摔在了地上。手肘磕在地面的痛,远不及心口那阵钝痛来得凶猛。他蜷缩在地上,如今身上又多了几道神力造成的伤疤,可这些疼痛根本冲不淡那个悲哀。


“师父,小师叔怎么倒在地上!” 耀锐的惊呼未落,遥宁子已奔入帐中,将子颜轻轻抱上榻。“昨日回来时师父就说你伤未愈,叫我们小心点。”


子颜眼皮沉重,摆摆手说想歇歇。遥宁子打发耀锐出去,自己守在榻边:“都怪我,在平州时任由你独自外出。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再不会让你一个人出去。”“嗯,听师兄的。” 子颜头一歪,靠在遥宁子肩上,临睡前忽然问,“师兄在鼎辰国见过炎阙神君吗?”“未曾。”“那你是怎么遇到师父的?”


遥宁子刚要开口,却见子颜双眼已闭,呼吸渐匀,竟是直接睡了过去。他不敢挪动,由少年靠着自己的肩。


他想起当年,自己奉命将年幼的子颜从鼎辰国带到祗项北地的玄武神宫。神君曾嘱咐:“这孩子你要多照看。” 这些年,他看着子颜长成能独当一面,总以为他足够坚强了。可直到此刻,感受着肩头传来的轻微重量,才惊觉这少年不过十七岁,肩上却压了太多不属于他的重担。遥宁子望着榻上苍白的脸,心中只剩懊悔:离开北地神宫后,自己竟没能护好他。


子颜在梦中蹙了蹙眉,遥宁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入睡那样,低声道:“别怕,师兄在呢。”


忽然间子颜呼吸急促起来,遥宁子知道他从小就睡不好,老是做噩梦:“醒醒,没事,做梦呢,快醒醒!”


子颜睁开双眼,可眼中噙着泪光。“告诉师兄,怎么了?”


“陛下,陛下!”


“陛下没事的,你梦到什么事情?”


“哦,我…我忘了给他写信…今日的事情还未禀报,他定会生气,我现在就写。”


铺开信纸,笔锋落处却迟迟难定,子颜写着一遍不满意,撕去了纸,又写了一遍,又撕去了。


如是几番。


陛下写来的信都在,他昨夜翻了几次,想到还能像开始那样写信给陛下吗?不知他会回复什么?


今日的信纸上只提了公事,也问候了晟闲。最后加了句:“君下月寿诞,臣不知以何为贺礼,望君明示。臣必从之。”他刚停了笔,就听遥宁子叫耀锐进来,让他马上将信送了出去。


这里遥宁子叫子颜快点洗漱更衣,好上床睡觉,刚要叫子颜喝药时,耀锐已捧着急信奔回:“陛下回信了!”


只寥寥数语:“卿既是上天给朕最好的恩赐,朕只盼子颜十八时在朕身边。下月寿诞,朕什么都不要,只要卿平安,不再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