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左手刀
仅仅一个字,沙哑,低沉,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静室之内凝固的空气上。
青禾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
她不是因那声音而惊,而是因说出那个字的人。
眼前的林河,与片刻之前判若两人。
那股盘踞在他身上十日之久的、濒死野兽般的疯狂与暴虐,此刻已然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到了极致的、仿佛凝结成实质的死寂。
他的眼神,不再是燃烧的血色,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这是一种质变。
从一块被仇恨烧得通红的烙铁,变成了一柄淬火完成、锋芒尽敛的凶刃。
青禾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那张被无声之力压出蛛网裂痕的床板上。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很清楚,将力量狂暴地外放,打碎一张木床,并不算难。
难的是将力量控制到如此地步,于无声无息间,用内劲将其从内部震裂。
这代表着一种对力量的、近乎恐怖的掌控力。
而这一切,仅仅只用了十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
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霜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她只是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
片刻之后,她回来了。
手中,多了一柄刀。
刀身狭长,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连刀鞘都是用最普通的鲨鱼皮包裹。
这是一柄制式的杀人刀,沉重,坚固,是燕影楼里最不起眼的消耗品。
她没有问林河要刀做什么,也没有提醒他伤势未愈。
她只是走到床前,将那柄刀,连同刀鞘,轻轻地放在了林河的面前。
林河的目光,落在了那柄刀上。
他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布满陈旧伤痕的手。然而此刻,在这只手掌的皮肤之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仿佛有一股压抑的、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力量在其中奔流不息。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冰冷的刀鞘。
一种奇异的、既陌生又无比熟悉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是一个刀客,刀,本该是他身体的延伸。
可这十年来,这份延伸感,只属于他的右手。
如今,他要用这只陌生的左手,重新拾起自己的灵魂。
他五指合拢,握住了刀柄。
沉重。
这是第一个感觉。
比他惯用的那柄百炼佩刀要沉得多。
但他那新生的左臂,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吃力。
那股在经脉中奔流的内息,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顺着他的手臂,源源不断地灌注于五指之间,将那份沉重轻易地化解。
他没有急着拔刀。
他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刀柄上传来的粗糙触感,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重量。
青禾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
她像一个最苛刻的考官,审视着这件刚刚出炉的、由燕影楼不计代价打造出的“作品”。
终于,林河睁开了双眼。
他的动作很慢,左手拇指轻轻抵住刀格,将那柄漆黑的长刀,一寸一寸地,从刀鞘中缓缓推出。
“噌……”
刀身与刀鞘摩擦,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
一抹森寒的冷光,瞬间划破了静室的昏暗。
刀,完全出鞘。
林河手腕微动,那柄沉重的长刀在他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
他没有施展任何精妙的刀法,甚至没有站起身。
他就那么盘坐在那张濒临散架的床板上,以一种极其舒缓、极其平稳的姿态,向前,轻轻地挥出了一刀。这一刀,无声无息。
没有破空之声,没有凌厉的刀风。
它就像是画师在画布上,用最轻柔的笔触,画下了一道完美的直线。
然而,站在他对面的青禾,那双清冷的眼眸却猛地睁大了。
就在林河挥刀的刹那,她额前的一缕发丝,毫无征兆地,悄然断裂,缓缓飘落。
她的身体,自始至终,未曾移动分毫。
静室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河低头看着手中的刀,刀身在昏暗中反射着幽冷的光,仿佛一头刚刚品尝过血腥的饿兽。
“不够快。”
他沙哑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青禾说。
“不够利。”
青禾看着他,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
这个怪物,他对自己,永不满足。
“这只是最普通的铁胎刀。”
青禾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你的刀,寨主为你留着。但她说,你需要一块新的磨刀石。”
林河缓缓将刀收回鞘中,抬起眼,看向她。
“谁?”
“‘鬼影’钱六。”
青禾吐出了一个名字,“李威麾下最得力的探子,也是青石城里最好的杀手之一。此人行踪诡秘,轻功卓绝,死在他手上的人,甚至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三天前,他接了笔生意,目标是城东‘福运赌坊’的管事,张德发。此人,是我们燕影楼安插的眼线。”
林河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地听着。
青禾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递了过去。
“这是钱六的全部资料,包括他可能的落脚点,以及他的行为习惯。寨主的意思是,用他的命,来为你这柄新生的左手刀,开刃。”
用一名顶尖杀手的命,来开刃。
这便是燕影楼的行事风格,这便是云娘的霸道与疯狂。林河接过那张纸,却没有立刻打开。
他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手中的刀鞘,感受着那份冰冷的质感。
“赵四之后,李威有什么动静?”
他问。
“他很愤怒。”
青禾的回答简洁明了,“赵四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打手,更是他敛财的重要工具。赵四的死,等于斩断了他的一条臂膀。这几天,整个青石城的地下势力都风声鹤唳,李威的人像疯狗一样在到处搜查凶手。”
“他查不到。”
林河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自然查不到。”
青禾冷冷道,“但他的愤怒,需要一个宣泄口。所以,他要杀张德发,既是为了报复,也是为了立威,警告那些敢和我们燕影楼勾结的人。”
林河缓缓点头,他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次复仇,更是一场博弈。
李威要杀鸡儆猴,而云娘,则要用更响亮的一记耳光,狠狠地回敬过去。
而他,林河,就是云娘递出的那柄刀。
他站起身,十日未曾动弹的身体,发出一阵细密的骨节脆响。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具布满狰狞伤疤的身躯,在昏暗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将那柄漆黑的长刀负于身后,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柄左手刀,他已经用了一生。
“什么时候动手?”
他问。
青禾看着他,看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缓缓道:“今夜,子时。”
“好。”
林河吐出一个字,再无多言。
他迈开脚步,越过青禾,径直走向门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他的背影,孤绝,冷硬,像一柄即将出鞘、饮血的凶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