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新世界的铁律
这四个字,像四根无形的、烧得通红的钢钎,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大脑。
办公室里那股刚刚因“合格”二字而稍稍松弛的空气,瞬间凝固,然后坍缩,变成了一块密度高到令人窒息的黑铁。
疲惫?
那是什么?
此刻,一种远比疲惫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寒流,顺着每个人的脊椎爬上天灵盖,将他们五脏六腑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热气都彻底抽干。
缸体铸造,那是何等庞大复杂的工程。
曲轴加工,那又是何等精密的生死考验。
任何一项,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让整个红星厂的技术力量喝上一大壶,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反复试错,根本连门都摸不到。
而现在,路承舟将这两座大山,打包扔了过来,然后,给出了一个近乎于凌辱的时限。
七十二小时。
三天。
不眠不休的三天。
“路总师……”
刘师傅的嘴唇哆嗦着,那根被他咬烂的烟屁股从嘴角掉落,他却浑然不觉。
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路承舟,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你……你这是要我们的命。”
这不是一句抱怨,也不是一句反抗。
这是一句最纯粹的、发自肺腑的事实陈述。
一个已经将自己逼到极限的人,在面对一个真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最本能的哀鸣。
江建国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腰,仿佛那无形的压力已经具象化,压断了他的脊梁。
他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的枯槁老树,随时都可能拦腰折断。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这个年轻人,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性吗?
他们刚刚才从地狱里爬出来,连一口气都还没喘匀,他就要一脚将他们重新踹回那十八层之下的熔岩火海?
路承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两个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老人,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桌上那两份奠基石般的“答卷”曲轴图纸与刻度盘铸件轻轻地推到了办公室的中央。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那一张张灰败绝望的脸,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是在要你们的命。”
“我是在告诉你们,一个新世界的规则。”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东方天际那抹刚刚撕裂夜幕的、如同利刃般锋利的晨光。
“在旧世界里,你们凭经验、凭手感、凭着那点可怜的‘手艺’,用十天、二十天的时间,去生产一堆连尺寸都无法保证的废铁。你们把时间的浪费和效率的低下,美化为‘精雕细琢’,把对科学的无知,包装成‘老师傅的传承’。”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众人心中那块名为“骄傲”的、早已腐烂流脓的伤疤,然后无情地搅动。
“而在新世界里,规则只有一条。”
路承舟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人心。
“在标准化的流程下,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精确的产品。因为时间不是成本,时间是生命线!是我们的敌人用真金白银和我们换不来的、最宝贵的战略资源!”
他猛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在小小的办公室内轰然炸响!
“敌人会给我们十天时间去慢慢摸索吗?上面的军令会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去反复试错吗?”
“不能!也不能等!”
这一声断喝,让江建国和刘师傅等人浑身剧震,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胸口。
他们脑中那点仅存的、关于“人性”、“极限”的委屈与哀怨,瞬间被这股宏大而冷酷的意志,砸得粉碎。
路承舟走回办公桌前,将那叠他熬了一夜才写完的、崭新的《机加工工艺流程卡》推到刘师傅面前。
“曲轴加工,从毛坯的基准面划线,到每一刀的进给量、转速,再到最终的热处理和动平衡检测,这里面有完整的流程。你们钳工组、车工组、铣工组,不必再各自为战,我要你们像一支军队,按照这张作战图,多工位、多机床并行作业。”
他又拿出一本更厚的、标题为《大型铸件(缸体)快速砂型成型工艺标准》的手册,放到了江建国面前。
“缸体铸造,从砂型的配比、模具的快速制作,到浇筑系统的优化设计,这里面有你们需要的一切。你们不必再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去撞大运,你们要做的,只是严格执行。”
两本厚厚的、墨迹未干的手册,静静地躺在桌上。
它们散发出的油墨清香,在众人闻来,却比任何毒药都更令人心悸。
江建国和刘师傅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两本手册上。
他们颤抖着伸出手,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两块滚烫的烙铁。
当他们的指尖触碰到纸张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与震撼的电流,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们飞快地翻阅着。
里面的内容,他们大多看不懂。
那些陌生的术语,那些精密的计算公式,那些匪夷所思的工艺流程,完全超出了他们几十年来积累的知识体系。
但他们能看懂一件事。那就是,这两本手册所构建出的,是一个何等严谨、何等高效、何等恐怖的工业生产体系!
在这个体系里,人的经验被压缩到了最低,而标准化的流程,则被提升到了神明般的高度。
按照这个流程走,七十二小时……
这个原本天方夜谭般的数字,此刻竟在他们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丝微弱的、疯狂的可能性!
“我给你们的,是地图,是武器,是新世界的法则。”
路承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裁决。
“现在,你们可以选择,是抱着你们那套腐朽的旧经验,被淘汰,被碾碎。还是拿起武器,执行法则,在这七十二小时里,脱胎换骨,成为新世界的第一批公民。”
他坐回椅子上,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冰凉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选择题,已经给出。
生,或死。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众人粗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
许久,许久。
刘师傅缓缓地抬起头,他眼中的血丝更红了,但那片浑浊的血红之中,却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火苗。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本《机加工工艺流程卡》和曲轴图纸抱在怀里,像是抱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紧接着,江建国也直起了他那佝偻的腰。
他拿起那本厚重的铸造手册,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作为基准的刻度盘。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两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那是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是被彻底羞辱后的不甘,更是窥见神迹之后,那种愿意献祭一切去追随的、狂热的信仰。
他们没有再向路承舟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们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带着自己的人,迈着沉重的、却无比坚定的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当他们再次踏入三号车间那片熟悉的战场时,初升的太阳,正将万丈金光投射进来。
光芒将他们的身影,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拉出两道修长而笔直的、仿佛要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影子。
一场持续七十二小时的、与神魔的豪赌,正式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