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铁水的温度

三个小时的睡眠,对刘师傅等人而言,既是恩赐,也是酷刑。

他们几乎是头一沾到临时铺位的枕头就瞬间沉入黑暗,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疲惫,彻底放弃了抵抗。

然而,精神的弦绷得太久,骤然松弛,带来的却不是安宁。

梦境里,尽是些扭曲的坐标轴与无穷无尽的数字洪流,它们化作狰狞的巨兽,在脑海深处横冲直撞。

当哨声准时响起,将他们从这片混沌中粗暴地拽回现实时,每个人都像是被水鬼拖拽了一夜,脸色比睡前更加苍白憔悴。

可当他们挣扎着坐起身,看到那张静静躺在绘图板上的崭新图纸时,一种奇异的、滚烫的东西,又从胸膛深处升腾起来。

那不是一张纸。

那是他们用一夜的疯狂与燃烧的灵魂,从绝望的灰烬里刨出来的战利品。

它丑陋,它仓促,它诞生于恐惧与胁迫。

但它,是他们亲手立下的第一块里程碑。

“都醒了?”

门口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众人一个激灵,循声望去,只见路承舟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里面冒着淡淡的热气。

他似乎也一夜未睡,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色,但精神却锐利得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刀。

他身后,炊事班的战士抬来了早饭。

依旧是热气腾腾的白粥、馒头和几样爽口的小咸菜。

这一次,没人再有抵触情绪。

众人默默地起身,机械地接过饭碗,狼吞虎咽。

食物滑过干涩的喉咙,为他们那几乎要熄火的身体,注入了最基本的热量。

路承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靠在门框上,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张图纸上。

“今天,”

他等所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你们的任务,是曲轴。”

曲轴!

刚刚端起碗筷的刘师傅,手猛地一抖,差点把碗摔在地上。

如果说缸盖是发动机的“天灵盖”,结构复杂,孔位繁多,那么曲轴,就是整台发动机的“脊椎骨”!

它不仅结构更为扭曲,对材料强度、动平衡和加工精度的要求,更是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变态级别。

其难度,比缸盖的图纸转换,又何止高了一个量级。

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被更浓重的阴影所吞噬。

路承舟仿佛没有看到众人脸上再度浮现的绝望,他将搪瓷缸里的水喝尽,发出一声清脆的杯底碰撞声。

“方法,你们已经知道了。”

“我不管你们是哭着画,还是跪着画。”

“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成品。”

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而非下达一道可以商量的指令。

说完,他便转过身,大步离去,留给众人一个冷漠而决绝的背影。

这一次,设计室里没有再爆发出争吵或哀嚎。

死寂。

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刘师傅默默地放下碗筷,走到绘图板前,将那张刚刚完成的缸盖图纸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铺开了一张新的、更大的空白图纸。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被磨砺出来的、属于匠人的沉稳。

他知道,反抗和质疑都是最无意义的举动。

在这个名为“强心”的熔炉里,他们这些旧时代的工匠,要么被锻造成新时代的钢,要么,就化为一滩无用的铁渣。

没有第三条路。

……

铸造车间的空气,比工装设计室更加灼人。

巨大的熔炉如同沉睡的火山,发出沉闷的轰鸣,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味、金属的腥气,以及一种更特殊的、属于失蜡法工艺中蜂蜡燃烧后的独特香气。

江建国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那个刚刚从砂箱中取出的石膏模具。

模具的表面,因为高温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脆弱的质感,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他身边的几个老师傅,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已经失败了两次。

第一次,因为对蜡模的雕刻精度不足,铸出的齿轮形态模糊,根本就是一坨废铁。

第二次,他们改进了蜡模,却在浇筑时因为铁水温度控制不当,导致模具炸裂,功亏一篑。

这是第三次。

也是他们材料储备能支撑的最后一次尝试。

“开模。”

江建国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一名工人拿起铁钳,小心翼翼地夹住石膏模具的一角,另一人则用锤子轻轻敲击。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

石膏外壳应声而裂,露出了里面那块依旧呈现出暗红色的金属。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石膏块被一片片剥落,那个凝聚了他们一夜心血的刻度盘,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它通体暗红,表面粗糙,布满了铸造留下的瑕疵。

但是,它没有裂。

外圈那排米粒大小的精密齿轮,虽然形态还很粗犷,却奇迹般地保持了完整的形状,一个都没有崩坏!

成功了!

至少,在铸造成型这一步,他们成功了!

“好!”

铸造主任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地大吼一声,粗壮的手臂猛地一挥。

周围的工人们,也爆发出了一阵压抑许久的欢呼。

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疙瘩,是他们从“不可能”的绝壁上,硬生生抠下来的一块胜利!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冷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欢呼早了点。”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路承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正冷眼看着那块刚刚出炉的刻度盘。

他走上前,无视了那依旧灼人的高温,直接从旁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把卡尺。

他没有去量那些齿轮,而是卡住了刻度盘的内孔和外圆。

片刻后,他放下了卡尺。

“收缩率计算有误。”

他淡淡地说道,“整体尺寸,比图纸小了百分之三。热处理之后,这点误差会被进一步放大。”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江建国和一众老师傅那瞬间僵硬的脸。

“这是一个废品。”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刚刚还洋溢着狂喜气氛的车间,瞬间坠入冰窟。

铸造主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路承舟说的是事实。

他们只顾着攻克齿轮成型的难关,却忽略了最基础的铸件收缩率问题。

江建国的身体晃了晃,他扶住身旁的工作台,才勉强站稳。

巨大的疲惫与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这是失蜡法的第一次尝试,我们对收缩率的经验不足……”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力的辩解。

“经验?”

路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我给你的图纸上,不仅有最终尺寸,还标注了推荐的材料牌号、铁水浇筑温度、以及在该温度下ht250灰口铸铁的理论收缩率百分之一点二。”

他顿了顿,目光如锥,刺向江建国。

“江总工,你看了吗?”

江建国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

他还真没注意。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实现那个看似不可能的“形”上,完全忽略了图纸角落里那行不起眼的小字。

他下意识地,还是在用自己几十年的老经验去判断,去估算。

而现实,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他那引以为傲的经验,在精确的科学数据面前,一文不值。

甚至,成了最大的绊脚石。

“我……”

江建国嘴唇翕动,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

路承舟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座仍在轰鸣的熔炉。

“铁水的温度,不是靠眼睛看的。熔炼的时间,也不是凭感觉估的。”

他走到熔炉前,对着旁边一个不知所措的年轻工人说道:“去找一副护目镜,再拿一个取样勺来。”

片刻之后,他戴上护目镜,接过长柄取样勺,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竟亲自将取样勺,伸进了那翻滚着橘红色铁水的炉口。

“路总师!危险!”

江建国失声惊呼。

路承舟置若罔闻。

他手臂沉稳,没有一丝颤抖,熟练地从炉心舀出了一勺铁水。

那金色的液体在他的勺子里翻滚,溅射出绚烂而致命的火星。

他将勺子端出,没有直接倒掉,而是静静地观察着。

“铁水出炉,颜色应该是金黄,而不是你们刚才那种刺眼的亮白。亮白,说明温度过高,碳在流失,杂质也在增加。”

他的声音,在熔炉的轰鸣声中,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看着勺中铁水慢慢冷却,表面开始出现一层氧化膜。

“看它的凝固过程。如果从中心开始凝固,说明成分合格。如果从边缘开始,说明硅含量可能偏高,铸件会变脆。”

他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炼金术士,在解读着铁水这种狂暴元素的内在密码。

在场的所有铸造工人,包括江建国在内,全都看傻了。

他们炼了一辈子铁,却从未想过,这里面竟然还有如此精细的、可以被肉眼观察和量化的科学门道。

他们一直以为,这就是一门“火候”的艺术。

路承舟将已经半凝固的铁水倒进砂箱,然后把取样勺递还给那个年轻工人。

他脱下护目镜,脸上已被热浪熏出了一层薄汗。

“重新熔炼。”

他转过身,对已经面如死灰的江建国下达了命令。

“这一次,忘了你们的经验。”

“严格按照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来执行。”

“我只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下一次开模,如果还是废品……”

他没有说后果,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们整个铸造车间,就地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