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燃烧的夜晚
“呼”不知是谁,第一个长长地、虚脱般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声喘息仿佛一个信号,瞬间打破了死寂。
整个工装设计室里的人,像是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开始剧烈地、贪婪地呼吸起来。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们贴身的工装,此刻被夜风一吹,冷得刺骨。
刘师傅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呆呆地看着路承舟在草稿纸上留下的那个简陋却直指核心的坐标系示意图。
他的大脑,像一台过载后终于重启的机器,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坐标系。
相对精度。
基准原点。
这些词汇,他并非第一次听说,在某些苏联专家的技术手册里也曾见过。
可它们一直都只是些遥远的、抽象的概念,与他那套依靠塞尺、经验和肌肉记忆构建起来的手艺世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壁垒。
而就在刚才,路承舟用最简单、也最粗暴的方式,将这层壁垒彻底砸碎了。
他不是在翻译,他是在立法。
他不是在解决一个尺寸换算问题,他是在颠覆一套生产的哲学!
“我操……”
钳工组的老张,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此刻双眼通红,嘴唇哆嗦着,竟爆出了一句粗口。
他不是在骂人,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羞愧与某种醍醐灌顶般狂热的、最原始的情绪宣泄。
他猛地一把抢过刘师傅手中的铅笔,指着图纸上一个复杂的油路孔位,声音嘶哑地吼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怪不得我们以前加工这批缸盖,十个里面总有两三个油压不稳,原来根子在这儿!”
“我们一直以为是钻孔的时候手抖了,是机床有旷量!狗屁!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没一个统一的‘尺’!每个孔都是单独量的,差之毫厘,凑在一起,就谬以千里了!”
这番话,如同滚油中泼入一勺冷水,让整个房间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老师傅的脸上,都浮现出相似的、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他们脑海中无数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加工难题,无数次失败的零件报废,在“坐标系”这个概念的照耀下,瞬间找到了那个隐藏至深的魔鬼。
那不是技术问题,是标准问题,是地基从一开始就是歪的!
羞愧。
一种强烈的、无地自容的羞愧感,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们引以为傲几十年的“老师傅经验”,在真正的工业科学体系面前,竟显得如此原始、如此可笑。而紧随羞愧而来的,是更深层次的恐惧。
对路承舟的恐惧。
这个年轻人,他不仅能看穿问题的表象,更能洞悉问题的本质。
他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钢板,直抵工业生产最核心的脉络。
在他面前,他们这些所谓的“技术骨干”,就像一群拿着木棍石斧的原始人,赤裸地站在了现代军队的审视之下。
“别废话了!”
刘师傅猛然回神,他一把推开面前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肉臊面,双眼因充血和亢奋而变得骇人,“小王!图板清空!以左下角第一个螺栓孔中心为原点,建立x、y轴!把所有孔位、所有加工面的坐标,给我一个一个算出来!”
他的声音,不再有先前的恐惧与绝望,而是变成了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后的疯狂与决绝。
“老张,老李!你们两个,跟我一起校对!每一个数据,我们三个人必须同时确认三遍才能落笔!出了任何差错,我们提头去见!”
“都动起来!”
一声令下,整个设计室仿佛一台瞬间通电的机器,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再没人去想那门外持枪的士兵,再没人去想那冰冷的军令。
所有人的精神,都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所支配那是在见识了真正的神迹之后,对自己过往信仰的彻底摧毁与重建。
他们必须证明,自己不是一群只配被淘汰的废物。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他们以笔和计算尺为武器,在图纸上发起的、对自我、对过去的无声战争。
与此同时,铸造车间的熔炉旁,另一场更为炽热的战争也已打响。
江建国没有选择办公室,他将指挥部直接设在了生产的第一线。
热浪滚滚,将他花白的头发炙烤得微微卷曲,汗水顺着他额头的皱纹不断滑落,又在靠近熔炉时被瞬间蒸发。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块刚刚用石膏翻制好的阴模。
而在他那双因常年握着游标卡尺而无比稳定的手中,正拿着一把雕刻刀,小心翼翼地修整着一块蜂蜡。
失蜡法。
这是一种古老而精密的铸造工艺,用蜡制作模型,再用耐火材料包裹,加热使蜡模融化流出,形成空腔,最后将金属熔液灌入。
理论上,它能实现远超砂型铸造的精度。
但理论与现实之间,隔着一条名为“工艺”的鸿沟。
“手要稳。”江建国头也不抬,声音在熔炉的轰鸣声中显得沉稳而有力,“蜡是有记忆的,你每一次下刀的力度,都会影响它最终的形态。我们要的不是一个艺术品,是一个能精确啮合的工业零件。”
他身旁,铸造车间最好的模型工,正屏息凝神地看着他的动作。
那把普通的雕刻刀,在江建国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切削、每一次刮磨,都精准得如同机器。
一个微小的齿轮雏形,正在他手下缓缓诞生。
他不仅仅是在下命令,他是在用自己的行动,为所有人趟出一条路。
他告诉他们,这件事,不是“不可能”,只是“极其艰难”。
看着老总工亲自上阵,周围那些原本满腹怨言的工人们,渐渐沉默了。
他们默默地开始准备耐火泥,开始清理坩埚,开始为下一道工序做着准备。
没有人再提困难。
当一个值得尊敬的领导者,用行动而不是语言来承担责任时,最坚硬的抵触情绪,也会被这股无声的力量所融化。
夜,静静地流淌。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三号车间内的灯火,依旧亮如白昼。
路承舟站在他临时办公室的窗前,一夜未眠。
他没有去监督任何一个战场,因为他知道,当种子已经种下,过多的干预只会适得其反。
他的桌上,没有一张关于发动机零件的图纸。
取而代之的,是一叠厚厚的、刚刚写就的稿纸。
第一份文件的标题是:《“强心”项目标准化作业指导书(第一版)》。
下面细分着:《零件命名与编号规范》《图纸绘制与管理条例(公制)》《三级质量检验标准与流程》《工装夹具设计、制造与验收准则》……
一份又一份,一个又一个。
他不是在画一个零件,他是在构建一个世界。
一个全新的、以公制为基础、以标准化为核心、以绝对精度为目标的工业生产世界。
缸盖图纸的公制化,只是这个新世界的第一块拼图。
自制刻度盘,是第二块。
而他手中这些文件,才是支撑起整个世界的、看不见的钢铁骨架。
他要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一颗发动机。
他要借着这颗发动机的诞生,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锻造出一套能够自我进化、自我复制的现代化工业体系的雏形。这,才是他真正的野心。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从工装设计室的方向传来,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路承舟放下手中的笔,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设计室的门大开着,门口的士兵依旧站得笔直,只是眼神里也透着一丝疲惫。
室内,一片狼藉。
烟灰缸早已堆满了烟头,地上散落着无数张计算到一半的草稿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烟草与汗水的混合气味。
刘师傅和他的团队,如同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兵,一个个东倒西歪,形容枯槁。
绘图员小王直接趴在桌上,已然昏睡过去,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支磨秃了的铅笔。
而在那张巨大的绘图板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张崭新的、墨迹未干的图纸。
它上面的每一个线条都清晰、精准,每一个标注都一丝不苟。
在标题栏里,一排挺拔的仿宋字,仿佛带着某种新生的力量:【强心柴油机缸盖总成图(公坐标准01版)】刘师傅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到走进来的路承舟。
他的嘴唇干裂,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颤抖的手,指了指那张图纸。
路承舟走了过去,拿起图纸,目光从原点开始,顺着坐标轴,一寸一寸地扫过每一个数据。
许久,他点了点头。
“合格。”
他只说了两个字,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然后,他将图纸轻轻放回图板,转身对门口的士兵说道:“让他们,去睡三个小时。”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没有一句慰问,也没有一句表扬,仿佛这一切都只是理所应当。
直到路承舟的身影彻底消失,刘师傅那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终于“啪”的一声断裂。
他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不似悲伤,更像是某种卸下了万钧重担后的、野兽般的嚎啕。
黎明,到了。
而第一块基石,已在燃烧的灰烬中,被牢牢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