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钢铁的逻辑

路承舟离去的背影,像一柄无形的巨锤,将铸造车间里刚刚燃起的丁点希望与欢呼,砸得粉碎。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远处那座巨大的熔炉,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轰鸣,那翻滚的橘红色铁水,此刻在众人眼中,不再是工业的力量与希望,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随时可能暴走的巨兽。

那个被路承舟宣判为“废品”的刻度盘,静静地躺在冷却的砂箱里,通体暗红,仿佛一块凝固的、尚有余温的烙铁,将“失败”两个字,深深烙在每一个铸造工人的脸上。

铸造主任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化为一种灰败的、混杂着屈辱与恐惧的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不通,也无法接受。

他们明明已经用尽了全部心血,攻克了那看似不可能的精密齿轮铸造难关,为何等来的不是嘉奖,而是冰冷到极致的审判?

江建国的身躯,靠着冰冷的工作台,微微地颤抖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路承舟是对的。

那个年轻人,甚至没有用卡尺去测量最难的齿轮,仅仅是卡了一下内外圆,就洞穿了他们这个“奇迹”背后最致命的缺陷。

那不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瑕疵,那是一个从根源上就已注定的、无法挽回的错误。

羞愧,像熔化的铁水,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堂堂红星厂的总工程师,一个在图纸和机床边浸淫了一辈子的技术权威,竟然犯下了如此低级、如此可笑的错误,他忽略了图纸上的技术参数。

他下意识地,依旧相信着自己那套陈旧的、模糊的“经验”。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对铁水“火候”的判断,相信自己脑海中那个大概的、模糊的收缩率。

而路承舟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向他展示了真正的工业科学。

那是一个由数据、公式和标准构筑的,冰冷、严苛、却不容置疑的绝对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大概”,没有“可能”,没有“凭感觉”。

对,就是对。

错,就是错。

他缓缓地直起身,花白的头发在热浪中凌乱地舞动。

他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失魂落魄的下属,而是迈开沉重的、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张被他遗忘在角落的工作台前。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张刻度盘的草图。

他的目光,掠过了图中复杂的结构,直接落在了右下角那片密密麻麻的、用小字标注的技术说明区。

“推荐材料:ht250。”

“浇筑温度:1380c 1420c。”

“理论收缩率:1.2%。”

江建国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了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嘶哑,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车间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每一个数据,都清晰无比。

每一个标准,都明确无误。

而他们彻彻底底地,将这一切视若无睹。

江建国缓缓闭上眼睛,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无法言喻的痛苦。

他这一生所建立起来的骄傲与自信,在这一刻,被这张轻飘飘的图纸,彻底压垮、碾碎。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的浑浊与不甘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破釜沉舟的清明。

“把那个废品,回炉。”

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众人猛地一怔。

“江总工……”

铸造主任下意识地想说什么。

那个铸件虽然尺寸有误,但齿形成型了,或许可以想想别的办法补救……

“我说,回炉!”

江建国猛地抬高了声调,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一个连尺寸都保证不了的废铁,留着它过年吗?留着它,是想时刻提醒我们,我们有多蠢吗?”

这一声怒吼,吼得所有人浑身一颤。

江建国不再理会他们,他拿着图纸,大步走向熔炉,对着那个被路承舟指点过的年轻工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拿温度计来!没有工业温度计,就把实验室的给我拆过来!从现在起,每十分钟测一次温,记录数据,直到温度稳定在1400度,一度都不能差!”

他又转向负责配料的老师傅:“把炉料清空,重新配!严格按照ht250的牌号标准,把硅、锰、磷、硫的含量给我算准了!谁再敢用眼睛估,就给我滚出去!”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年迈雄狮,用最暴烈的方式,将自己刚刚学到的、那套冰冷的“钢铁逻辑”,强行灌输给每一个下属。

他是在惩罚他们,更是在惩罚自己。

看着判若两人的江建国,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所有工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怨气都烟消云散。

他们默默地行动起来,脸上没有了先前的沮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朝圣般的严肃与凝重。

车间里,不再有喧哗。

只有熔炉的轰鸣,以及工具之间清脆而有节奏的碰撞声。

一个全新的秩序,正在烈焰与羞辱中,破土而出。

与此同时,工装设计室内的气氛,同样压抑而肃杀。

那张巨大的绘图板上,已经铺开了曲轴的总装图。

那扭曲的、复杂的结构,像一条蛰伏的钢铁巨龙,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刘师傅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双眼死死地盯着图纸,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的身后,钳工组的老张和老李,以及绘图员小王,同样屏息凝神。

他们的面前,不再有争吵,不再有茫然。

只有一张巨大的坐标纸,和一摞厚厚的计算草稿。

“主轴颈一号中心,设为原点(0,0)。”

刘师傅的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小王,计算一号连杆轴颈的相对坐标,注意偏心距是四十五毫米,相位角是零度。”

“老张,你负责校对一号和四号连杆轴颈的相位关系,一百八十度,绝对不能错!”

“老李,二号和三号轴颈的相位,同样是一百八十度,但它们整体相对于一、四号轴颈,偏转九十度。把这个空间关系想清楚了再动笔!”

他有条不紊地分派着任务,逻辑清晰,指令明确。

那个由路承舟强行植入他们脑中的“坐标系”思维,此刻已经被他彻底消化,变成了他自己的武器。

他不再是一个被动接受者,而是这个新体系最坚决的执行者与扞卫者。

这是一场比攻克缸盖图纸时,更为艰难百倍的战争。

但这一次,他们有了清晰的地图,和统一的语言。

即便前路依旧是地狱,他们也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出第一步。

三号车间的两座孤岛,在各自的战场上,以一种惊人的默契,燃烧着同一个黎明。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路承舟却根本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战场。

他回到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办公室。

桌上,那叠《“强心”项目标准化作业指导书》又厚了几分。

在原有文件的基础上,赫然多出了几份新的标题:《铸造成型工艺控制标准(失蜡法v1.0)》《铸件缺陷分析与预防手册》《热处理工艺曲线参考图集》《关键尺寸公差等级与检验规范》……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来源于这个国家最匮乏、最前沿的工业知识。

他构建的每一个标准,都精准地指向了那两个战场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不是一个监工。

他是一个立法者。

他深知,用命令和恐惧,只能催生出短暂的效率。

而想要锻造出一支真正能打硬仗的现代化工业队伍,就必须为他们注入一个全新的灵魂。

这个灵魂,就是“标准”。

当夜幕再次降临,当铸造车间的熔炉在精确的控制下,终于达到了1400度的完美温度时,江建国亲自戴上了护目镜。

他没有让工人代劳,而是亲自握住了那沉重的、巨大的浇包铁杆。

滚烫的铁水被缓缓倾倒而出,化作一道璀璨的、金黄色的洪流,沿着预设的流道,精准地注入了那个崭新的、经过精密计算的石膏模具之中。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道金色的光芒,直到它彻底灌满模腔,消失不见。

江建国缓缓放下浇包,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那炉铁水,给出它最后的审判。

这一次,它所承载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零件的成败。

而是一个旧时代的彻底死亡,与一个新世界的艰难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