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陷阱

夜深了,青石巷彻底沉入寂静,唯有几声犬吠,遥遥地应和着更夫的梆子声。

余家那间小小的杂货铺里,一盏油灯如豆,将夫妻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余忠坐在板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明灭不定,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他已经这样坐了两个时辰,除了偶尔添一撮烟叶,便再无动作。

那重的烟雾缭绕在他头顶,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愁云。

老实本分的男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守着妻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娘的……”余忠终于将烟杆重重磕在桌角,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雪儿才十六,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她跳进那火坑里去!”

坐在他对面的余氏,正纳着鞋底,昏黄的灯光下,能看到她红肿的眼眶。

听到丈夫的话,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那根粗黑的麻线穿了一半,悬在空中微微颤动。

“当家的,你的心思我懂。可硬顶着,不是办法。”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被现实磨砺出的冷静,“王索那人,睚眦必报。咱们家这小本生意,全靠街坊邻里帮衬,他要是存心使坏,都不用自己出面,只消放句话出去,咱们这铺子就得关门。到时候,咱们拿什么养活雪儿?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一家人饿死?”

“那你说怎么办?!”

余忠猛地抬起头,压抑的怒火让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显得有些吓人,“难道真把女儿推出去,换咱们两条老命苟活?我余忠还没下作到那个地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余氏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将纳了一半的鞋底放在膝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我是想,咱们得有个出路。我前几日听南货郎说,如今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兴穿苏杭来的新式样绸缎,价钱高,但好卖。要是……要是咱们能把铺子扩一扩,腾个柜台出来,也进些那样的稀罕货,生意做大了,手头宽裕了,或许……或许就有了底气跟他们周旋了。总不能一辈子让人这么拿捏着,连气都喘不过来。”

扩建铺子,进南货?余忠愣住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微光,可随即,那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汉子看了一眼墙角那个空了大半的米缸,又摸了摸怀里那几串零散的铜钱,苦涩地摇了摇头,“谈何容易。本钱呢?没有个百八十两银子,连门都摸不着。咱们这点家底,全掏空了也不够。”

夫妻二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就在这愁云惨雾之中,转机似乎不期而至。

第二日午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街坊,人称钱老三,提着一小包麦芽糖走进了铺子。

这钱老三与余家是十几年的邻居,为人一向热心。

更重要的是他对余家有救命之恩。

那是雪儿七岁那年,在河边追逐蜻蜓时不慎失足落水,正是路过的钱老三一个猛子扎进冰冷的河水里,才把那浑身青紫的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自那以后,余家便将他视作恩人,年过节,总要备些薄礼上门感谢。

“老余,嫂子,这是给雪儿丫头的。”

钱老三将麦芽糖放在柜台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关切,“我听说王索那狗东西上门了?这帮赵家的走狗,真是坏事做绝,迟早遭天打雷劈!”

他先是义愤填膺地将王索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好言宽慰了余氏夫妇一番。见二人神色稍缓,才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压低了声音:“老余,我听人说,你们想把铺子做大点?”

余忠一怔,随即苦笑着点了点头,“有这个心,没那个力啊。这本钱……”

“唉!”

钱老三一拍大腿,凑近了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精芒,“我倒是有个门路。我一个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子,在城西一家钱庄里当差。他们那里专门给咱们这些小门小户周转,利钱也公道,江湖上都说‘九出十三归’,算是行价。”

“九出十三归?”余忠活了半辈子,自然听过这放贷的行话,借十两,到手九两,还的时候要还十三两。

这利钱,快赶上喝血了。

余氏更是心惊,连连摆手,“钱大哥,这可使不得。我总听人说,这借贷的,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咱们沾不起。”

钱老三立刻板起脸,“嫂子,你这是信不过我老钱?要不是看在当年我把雪儿丫头从水里捞起来的情分上,我才懒得管这闲事!我那侄子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切好商量。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明儿就带你们去看看。要是信不过,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话说到这份上,加上那份沉甸甸的救命之恩摆在那里,余忠夫妇哪里还能说出个“不”字。

他们对钱老三的热心肠自然是深信不疑。

次日,在钱老三的引荐下,余氏夫妇忐忑不安地来到城西一处看似寻常的茶楼。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满面和气的胖掌柜,挺着个大肚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口一个“余老板”,叫得余忠浑身不自在。

对方果然如钱老三所说,十分爽快,问明了要借一百两本金,便从柜台下拿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契书。

余忠夫妇不识多少字,只能凑在油灯下,就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费力地辨认。

契书上头,用大字写着借款“壹佰两整”,还款期限“叁月”,下面一条也清清楚楚地写着“九出十三归,童叟无欺”。

胖掌柜用他那肥胖的手指点着契书,笑呵呵地解释:“余老板,你看,白纸黑字,咱们做生意最讲究诚信。这‘九出’是行规,借一百两,实到手九十两。三月后,连本带利,还一百三十两。就是这个数,多一文钱我们都不要。”

余忠夫妇在心里算了算,虽然肉疼得厉害,但一想到铺子扩建后的光景,想到女儿或许能因此逃过一劫,便觉得这代价也值得。

“当家的,签吧。”

余氏在一旁催促道,“钱大哥的面子,人家掌柜的都给到这份上了。咱们不能不识好歹。”

余忠心一横,不再多想。

拿起那支沾满了墨的笔,看着契书末尾还款总额处那龙飞凤舞的“壹佰叁拾两”字样,感觉没什么问题,便颤抖着手,在契书上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指印。

当那九十两沉甸甸的银子交到手中时,夫妻二人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夫妻俩开始忙碌地筹备起新铺子,一时间,那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似乎都散去了不少。

雪儿看着父母重新振作起来,脸上也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种虚假的希望之中。

是夜,荣昌城某处阴暗的酒肆后院,空气中弥漫着劣酒和霉味。

王索翘着二郎腿,正把玩着一个油腻的酒杯,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狞笑。

他对面坐着的,正是白天还一副忠厚长者模样的钱老三。

此刻的钱老三,正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钱袋,脸上满是贪婪与不安。

“钱老三,事儿办得不错。”

王索将一杯酒泼在地上,算是敬了不知名的鬼神,“这六十两银子,是你的辛苦钱。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钱老三掂了掂钱袋,陪着笑脸,讨好地说道:“王管事放心,那余家夫妇俩,对我可是信得死死的。别说一份契书,就是让他们喝毒药,他们也以为是救命的甘露。”

“哼,一群蠢货。”

王索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那份契书的副本,在钱老三面前展开,用指甲划过上面的一处字迹,“他们当真以为,这是‘九出十三归’?”

钱老三凑过去一看,只见那还款总额“壹佰叁拾两”的“叁”字,写得极为巧妙,多添了两笔,变成了一个极其形似的“卅”字。壹佰卅两,便是一千三百两!

王索得意地解释道:“这还不算完。看到这最底下,比蚂蚁腿还小的一行字了吗?”

指着契书末尾的一处,“上面写着,‘一月一利,番上加番’。等三个月期限一到,利滚利,滚到那时候,别说一千三百两,怕是三千两都打不住!”

“高!王管事实在是高!”

钱老三看得心惊肉跳,嘴上却奉承得更加卖力。

王索收起契书,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淫邪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几千两的巨债压下来,就算把他们家拆了卖了也还不清。到时候,我看他余忠还怎么嘴硬!白纸黑字,画押为证,告到县衙也是他们输!到那时,他不想着把那水灵灵的闺女乖乖洗干净了送到我床上,还能有什么活路?嘿嘿……嘿嘿嘿……”

阴森的笑声在肮脏的后院里回荡,充满了算计得逞的快意与毫不掩饰的欲望。

陷阱已经布下,诱饵已经吞食,只等着收网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