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父女重逢(上)
但如今,西麓郡一切尽在掌控,谢翟安的那些暗桩也都被一一布防监视,崔令窈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和能力,来到谢宅,去探寻那个答案。
谢宅颇大,自然不可能将其所有土地翻个底朝天,毕竟那样动静就有些太大了。
不过,崔令窈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空一上师已经在昨日抵达了西麓郡。
与之一同的,还有许久未见的崔翾。
崔翾原本在阙州为其亲生父母守孝,但崔家这些时日变故不断,族中的人也是惶恐不安,多番给崔令窈去信,想要探听她的意思。
毕竟,崔珺这一脉已经被逐出崔家,乔氏入狱,崔勖那一脉更是彻底落寞,崔家如今能够指望上的,竟是崔令窈这个女子了。
虽然心中万千感慨,可如今的崔氏族老们可是学聪明了,一封封来信上用词恭敬不说,更是塞足了银钱。
为的,就是和神都内还能有一丝香火情。
在他们看来,就算是女子,那也是得陛下看重,将来有可能诞育下大昱皇子的女子,是崔家如今仅能够抓住的大树。
崔令窈对族中所思所想了然于胸,却只觉可笑。
将家族兴衰系于裙带之上,不过是饮鸩止渴的捷径,终非长久之计。
深思熟虑后,她提笔给崔翾去了一封信。
对于这位曾经的堂兄,她的观感总是复杂难言。
毋庸置疑,崔翾是聪明的,甚至可称得上剔透。
在过往的许多日子里,他确曾对她多有回护。在张蘋月、崔勖等人的衬托下,他宛如二房那潭污泥中卓然挺立的一支清荷。
最终,他也足够果决,毅然舍弃了苦读挣来的功名与唾手可得的伯爵之位,选择回到阙州,为亲生父母结庐守孝,同时也远离了神都那是非中心的腥风血雨。
然而,也正是这份过于超乎常人的清醒与理智,让崔令窈无法断定,他究竟是从何时知晓自己真实的身世,又是于何时做出了这断尾求生的抉择。
那份回归故里、奉祀生身父母的决定,究竟是出于血脉深处难以割舍的愧疚与孺慕,还是因为他早已冷眼窥见二房一脉大厦将倾的必然结局?
他如今追随空一上师修行,是真的看破红尘,意欲放下俗世一切牵绊,还是仅仅为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滔天洪流中,寻一个保全自身的避风港?
许多事,想得太过透彻,只会愈加让人心情郁结。
好在,离镜司前月传回的密报上,提到了崔翾的事。
如今,裴琰被幽禁在思愆台,人已经近乎疯了。
裴玠之前怀疑过他是不是装疯。
毕竟,在皇家,这般的保命手段并不算少见。
可裴夷真亲自去了一趟后,却是确定了裴琰并非装疯的事实。
这个前世一手将大昱推向亡国深渊的君主,竟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彻底崩溃。
他无法接受自己重活一世,非但未能扭转乾坤,反而落得个比前世那亡国之君更为不堪的结局。
加之其身下那处难以启齿的创伤,历经数月非但未曾痊愈,反有溃烂恶化之势,日日夜夜侵蚀着他的肉体与尊严。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割裂与折磨,最终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疯狂深渊。
或许,疯了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神智尽失的裴琰,口中呓语不断,吐露了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语。
他嘶吼着自己才应是真龙天子,咒骂裴玠不过是个短命鬼。
他执迷地宣称崔令窈是他的女人,又咒骂说她乃是凤命之女,为何不能为大昱和自己延续气数。
又突兀提起已逝的玄珲真人,说他测算的命书根本不准。
当然,更多时候,他颠三倒四地絮叨着前世的种种碎片。
那些早已被尘埃掩埋,或被命运改写的人与事。
崔翾的结局,便在其中。
据那疯癫的呓语所言,前世国破之日,身为文官的崔翾,既未仓皇逃窜,也未屈膝投敌,而是选择整肃衣冠,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守在了紫宸殿之外。他以文弱之躯,试图阻挡北狄铁骑的践踏,最终被狂暴的狄兵以长矛挑开胸膛,血溅丹墀,壮烈殉国。
那无疑是一种极不体面的死法,血肉模糊,惨烈异常。
然而,那或许也是崔翾那一生中,最为体面的时刻。
他以自己的鲜血,为大昱王朝摇摇欲坠的尊严,也为崔氏的清名,守住了最后一道底线。
人之一生,孰能无过?孰能无私?趋利避害,不过是人之常情。
何必对往事斤斤计较,执着于分辨每一份善意背后的动机是否纯粹无瑕?
终究,在最后关头,他选择了直面凛冽的刀锋,用最惨烈的方式,护住了崔氏门楣那点最后的微光。
这就够了。
空一上师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一身朴素衣袍,面容清癯,眼神澄澈通透,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迷障。
他见到崔令窈,只是微微颔首,道一声。
“县主,别来无恙。”
崔令窈敛衽还礼。
“有劳上师远涉千里。”
“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不过是循迹而来。”
空一上师的声音平和舒缓,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的目光随后落向身旁的崔翾。
崔翾上前一步,对着崔令窈郑重一揖。
“县主。”
他神色间却是一片坦然的平静。
比起印象中的模样,崔翾瘦了许多,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直裰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
眉宇间昔日伯府公子的矜贵气度已被一种沉静的落拓所取代,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深邃,透着崔翾所特有的清睿,只是较之以往,更多了几分淡泊与倦意。
崔令窈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句。
“族中的事,辛苦你了。”
阙州路途遥远,崔令窈如今也无暇顾及他们,是崔翾一力压制住了族中的暗潮涌动,并亲自教导族中子弟读书习字。
他本就是科举走出来的,在其教导下,族中人也渐渐歇了曾经的许多心烦意乱。
“尽本分而已,不敢言辛苦。”
崔翾语气平和。
这般疏远却也平静的关系,便是他同崔令窈之间最好的距离了。
简单寒暄几句,崔令窈目光转向那寂静而压抑的谢宅。
谢翟安回了神都,谢启明如今被关押,其妻室也都一并被挪到了旁的宅子中幽禁着。
这间谢宅便也空了下来。
谢宅的老仆早已被控制,换上的是离镜司的人。
大门无声开启,露出里面幽深的庭院。
众人缓步而入,靴底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只从这宅子表面来看,绝算不上奢华,甚至有些过于简朴,与谢翟安的主将和权臣身份都有些不匹配了。
然而,空一上师自踏入此宅的第一步起,眉头便微微蹙起,原本澄澈平静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庭院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良久,他深深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悲悯,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以至亲之血,镇同袍之魂,夺其气运,压其轮回。此等手段,阴毒酷烈,有伤天和,谢翟安,当真是在自造无间地狱,作茧自缚,必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