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悔与不悔
杭宣谨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谁。
“我从不相信爱,觉得那是最无用,最廉价的情感。我娶她,利用她,操纵她,看着她在我编织的网里挣扎,时而愧疚,时而满足,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觉得快意,觉得这就是对她那种天真愚蠢的真爱最大的嘲讽和报复。
可是,二十年太长了。长到足够让习惯变成一种可怕的惯性。
她永远会在灯下等我,不管多晚。她会记得我所有细微的喜好和厌恶。她会在我故作疲惫时,露出那种真切毫不作伪的担忧……”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杭宣谨努力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是她蠢。
可有时候,看着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向自己靠拢,那寻求温暖和庇护的样子,他竟然会觉得片刻的安宁。
甚至偶尔会想,如果他只是杭宣谨,如果这一切都不是阴谋,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并不令人难以忍受。
这种念头甫一出现,就会被他以更凶狠的姿态碾碎。
他怎么能动摇?
他凭什么动摇?
他背负着母亲的屈辱和死亡,背负着自身的挣扎和仇恨,他不能也不该被这虚假的温情腐蚀!
“那一次,我的计划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漠北那边也不愿提供帮助,我所有的心血几乎功亏一篑。那时,我心中郁躁至极,饮了很多酒。”
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忆那晚的情形。
“她像往常一样过来照顾我,神色担忧,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试图安抚我。那一刻,我不知道是醉酒作祟,还是长期伪装的惯性,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想撕碎她脸上那种永远不变的温柔的担忧!我想让她看清楚,她面对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想把她也彻底拖入我这污泥般的深渊里,让她再也无法用那种洁净的目光注视我!”
总是,杭宣谨背叛了自己最开始不和许明璎产生任何实质交集的决定。
“我厌恶失控的自己,更厌恶这个可能带来的拥有我肮脏血脉的后果,我甚至想过立刻给她灌下避子汤药。”
但他最终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
是心底那丝不可告人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念头?
还是觉得,或许一个流着他和许明璎血液的孩子,能成为这复仇之路中一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象征或慰藉?
“后来,她有了身孕。这或许是天意吧,我觉得可笑又可悲。我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就让这个孩子存在吧。如果是诞生便异瞳,那我便了结了这孩子的性命,了结了这场错误。
或许,这是命运对我的一点补偿?呵,真是愚蠢的想法。”
于是,杭婉如出生了。
这个女儿,像一道微弱的光,偶然照进了他密不透风的黑暗世界。
一开始,他确实对她有所不同。
他会下意识地关注她的成长,会亲自教她下棋,那或许是他唯一还算“正常”的爱好和技能。
他在她身上投入了极其有限的,扭曲的,但确实存在过的“父爱”。
然而,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情,最终仍然败给了他的仇恨和计划。
杭婉如成了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如果不是她自己寻求了跳脱出棋局的办法,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被碾碎牺牲罢了。
“一个女儿,最好的归宿不就是用来联姻,巩固权势吗?”
杭宣谨冷下了神色。
“何况,我为她选的信王,也是最好的人选。若是成功,就算我失败了,她也将成为大昱最尊贵的女人,我的血脉,将在大昱江山代代绵延!只可惜,裴琰也败在了你和陛下的手上!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我做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做的,没有任何人逼我,没有任何隐情!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依旧会骗许明璎,依旧会利用杭婉如!”
他被一个人二十年如一日地爱着,那颗早已冰封的心脏并非完全没有感受到温度,只是那温度不足以融化坚冰,反而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扭曲和不堪。那偶尔的动容,像黑夜中的零星火花,短暂地闪烁一下,旋即被他用更沉重的黑暗扑灭,最终化作更深的绝望和更极端的毁灭欲。
他利用了这份爱,玷污了这份爱,甚至偶尔贪婪地汲取过这份爱的温暖,却从未真正相信过它,更从未想过要回报它。
最终,他将爱他和他或许曾有过一丝眷恋的人,都一同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告诉她吧。告诉她,她的孩子们的父亲都是谁。让她活个明白,也让她知道,她爱上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直到最后一刻,杭宣谨都不愿意给许明璎一句道歉。
说完这些,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余下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密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偶尔爆开一点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崔令窈站在原地,看着棺椁中气息奄奄的男子。
他的一生始于阴谋与抛弃,终于更大的阴谋与失败。
他所追求的认同和复仇,最终化作了一场空,只留下无数被他卷入漩涡的破碎人生。
窗外,夜色正浓,西麓郡的风呼啸着吹过,仿佛无数亡魂在呜咽低语。
“县主,给我一个痛快吧。我将自己掌握的一切都告诉你,你给我一个痛快。还有,婉如的身世,还是不要让她们母女知道吧。就说是个北狄的官员,秘密前来神都与我传递消息时有的。就让她的身世,彻底成为一个秘密吧。”
刚刚还说让崔令窈将一切都告诉许明璎,如今,他却似乎有了一些后悔。
他是一个悲剧,而后,制造了更多悲剧。
似乎从一开始,便彻底错了。
崔令窈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
杭宣谨微微垂眸。
“多谢。”
离月等人入内,将杭宣谨所说出的一切详细记录了下来。
虽然无法完全确定真假,但部分内容的确与离镜司探听到的蛛丝马迹吻合。可见,杭宣谨这份证词可信度还是有的。
最后的最后,杭宣谨抬眸望向了眼前一直沉默着的崔令窈。
那双即将永远闭合的眼睛里,竟奇迹般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如同寒夜中最后的余烬。
“县主,陛下会将漠北彻底收服吗?他,会有一天,让所有混血之人光明正大站于人前吗?”
那是他一生的执念,是支撑他在阴谋与背叛中行走近四十年的根基,是深植于血脉中的痛与渴望。
他生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长在歧视与白眼里,一生都在为自己寻求一个立足之地。
崔令窈静立棺椁前,烛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她看着这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他是一个从未被真正接纳过的“异类”。
她想起边关的风沙,想起神都的繁华,想起那些因血脉而隐姓埋名、或挣扎求存的面孔。
她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也没有虚妄的承诺。
她只是迎着那双渴望答案的眼睛,淡淡点了点头。
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杭宣谨枯槁的面容上,那紧绷的线条似乎终于松弛了下来。
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情掠过他的眼底,像是解脱,像是嘲讽,又像是一丁点渺茫的慰藉。
“那就好……那就好。”
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