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怀素
韦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离开长安之后,她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心中空落落的想丢掉了灵魂。
青城派是被君子卫所灭,青城道人是被自己的阿爷派人所杀。这是自己预感到,却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韦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乐山,谁也无法接受自己杀父仇人的女儿作为自己的爱人,这也意味着自己永远失去了李乐山。
韦雪跟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往南,至于这些难民要去向哪里,自己不知道,也不关心。
中原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两年,战争并没有因为长安的收复而结束,老百姓也并没有因为长安的收复而重新安居乐业。越来越多北方人因为流离失所,因为逃避战乱开始南迁。韦雪混在这些拖家带口的难民中间,漫无目的的往前,被时代推动着往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翻过秦岭,渡过长江,经金州、房州、向州、荆州、岳州、潭州,同行的人越来越少,每到一处都有一些人留在了当地。
越走越远,韦雪身上的银两也越来越少,一路上都在资助这些难民,逐渐的自己也变得身无分文。但是一路上看着这些难民拖家带口,含辛茹苦,却要努力活下去的样子,韦雪的内心也有了不一样的开悟。
人是脆弱的,也是坚韧的。面对感情、面对爱人、面对亲人、面对自己,往往不能自拔的脆弱。然而同样是因为亲人和爱人,又让人即便在面对离乱、战火时候依然可以坚持。
没有必要自暴自弃,活下去是人的本能,因为活下去才有希望。
韦雪在经历了一路的颠沛流离之后,心中却开朗了许多,只是身上已经没了半分钱,再不想想办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一日,来到了永州,已经是春意盎然的时节。
永州三面环山,又是潇、湘二水汇合处,天宝年间,李隆基改永州为永州零陵郡,直到李亨当了皇帝,废郡名,复称永州,不过老百姓还习惯的称为零陵。
零陵城不大,城内却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园林名叫个芙蓉馆,是刺史李衢仿造长安的芙蓉园所建。也是因为这芙蓉馆,李衢被御史台参了一本,僭越的罪名让李衢丢官弃职。
李衢去职,后来的刺史不敢再独占这芙蓉馆,便卖给了当地的商贾,改造成了零陵最大的园林酒楼。
韦雪已经饿了几天,这一日来到永州,虽然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但是心中一横决定去城里最好的馆子大快朵颐,大不了吃完了在想办法。
来到这芙蓉馆里,正是黄昏时分,芙蓉馆里的亭台楼阁正在张灯,客如流水,一片喧闹景象,与北方的战乱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芙蓉馆虽然比不上芙蓉园的气魄,但是曲水流觞,假山环抱,楼堂馆所,一应俱全。韦雪却顾不上欣赏园中的美景,径直来到紫云楼上,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紫云楼建在园子南面的高地上,玉楼金殿,磋峨高耸,俯视绿洲,遥望曲水。紫云楼一共四层,一楼是散客,上面三层都是雅座。此时陆陆续续的达官贵贾,文人墨客,或携妓同饮,或把酒言欢,仿佛又回到了盛唐的风光。
韦雪叫了几个当地的名菜,东安鸡、永州血鸭、,祁阳油炸粑、道州扎肉、宁远肉馅豆腐。店小二看着韦雪饥不择食的样子心里有点犯嘀咕,但是看她一身打扮虽然风尘仆仆但却又是绫罗绸缎,而且还带着剑,也不敢多说什么,不一会便把菜都上齐了。
一炷香的功夫,韦雪吃了个酒足饭饱,心中正想着怎么应付这霸王餐,突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了喝彩声。
这紫云楼本就居高临下,即便在一楼的窗边也能看见园子中的景色。只见不远处水边的亭子里正围满了人,叫好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我去看看便来!”韦雪冲着小二说道。
“姑娘,你还没结账!”
“我还没吃完呢,去那个亭子里看看便来。”韦雪把手里的宝剑往桌子上一拍,道,“剑压在这里便是。”
店小二见状也不敢造次,只能任由韦雪走出紫云楼去。
临水的亭子叫做彩霞亭,韦雪走近一看,原来亭子中央有人正在写字。
写字的人是个和尚,看年纪不大,和韦雪相仿,正在众人的簇拥下,挥毫泼墨。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小和尚一变写,一边有人在念,只见那毛笔在纸上使转如环,笔画圆转遒逸,或蛇盘如绕,或蛇惊入草,收笔出锋,锐利如钩。
“好字!”喝彩之声再次传来,韦雪也被眼前的书法惊呆了。
自己在相府之时,韦见素也收藏过不少书法名家的作品,草书却不多见。
眼前这位小和尚的字笔走龙蛇、变幻莫测,但法度严谨而不乱。比当朝‘草圣’张旭的字竟然不差,却又更加清晰易辨。
“这小和尚是何人?”也有和韦雪一样并不相识之人在一旁询问。
“他你都不认识?”有人小声说道,“零陵僧怀素,连吏部尚书韦陟都赞他:‘此沙门札翰,当振宇宙大名’。”
“怀素?”韦雪在心里搜索了一下,确定自己并不知道此人,但眼前的书法确实精彩。
“再来一首!”小和尚写完字,丢下笔,立刻有人起哄。
“先拿酒来!”
这和尚也是奇了,明明是佛门中人,却偏偏嗜酒如命。众人也是抓住了他这一爱好,才令得他在此处挥毫泼墨。
“好酒好菜管饱,大师可不要吝惜墨宝啊!”
“好酒好菜怎么够,大师给我写一幅字,我出五十两!”
“我出一百两!”
“我出二百两!”
怀素悠然自得的喝着酒,任由着富商大贾们喊着价。见没有人再往上喊了,这才放下酒盏,走回桌前。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画......”
“画省香炉......”
写着,写着,怀素却停下了下来,用笔杆子戳了戳脑袋,面露难色,原来是想不起词了。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韦雪站在人群中突然念出了声,众人立刻把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姑娘原来也识得此诗。”怀素也不由得抬起头,看看是谁帮他解了围。
“杜少陵的《秋兴八首》,如何不识得,只是你们这些人的见识太浅罢了。”韦雪不屑一顾,这些人不惜重金,附庸风雅,却连这小和尚写的是什么诗都不知道。
“千家山郭静朝晖,一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韦雪想一口气把剩下的几首也念出了,刚念了两句便被怀素打断了。
“够了,够了,王员外的二百两买的可只有这一首!”
怀素一气呵成把上一首的后四句写完,真是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王员外毕恭毕敬的把二百两白银奉上,如获至宝般的走到桌前摩挲着怀素留下的书法,爱不释手。
怀素掂了掂银子,从中取出两块扔给了韦雪,头也不回的走了。
韦雪接过银子才反应过来,想要追赶怀素,却被一直盯着的店小二拦住道:“姑娘,您还没结账呢。”
“十辆银子够了吧?”
“够了,够了!”店小二满脸堆笑。
“给你!”韦雪丢出一块雪花银,扭头再去看怀素,却已经没了踪影。
“那和尚是哪个庙里的?”无奈之下,韦雪只得询问店小二。
“城东二里,绿天庵。”刚得了银子的店家自然是有问必答。
韦雪对永州的路不熟,加上追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城东的绿天庵。
这绿天庵只是一座小庙,此时早已经关门闭户,只有微弱的灯火从山门的那边透出来。
韦雪上前拍了拍寺院的门,半天从里面传来了声音问道:“什么人?”
“怀素师傅可在寺中?”
“你是何人?”听声音由远及近,已经来到了门前,就是那怀素本人。
“我是刚刚帮你写诗之人!”韦雪已经听出了怀素的声音。
“你若求字,明日请早!”
“我不求字,我求财!”原来不名一文的韦雪,终于发现了求财的好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我已分了你一成的银子,还不够嘛?”
“今天如果不是我,你不仅收不到银子,还丢尽了颜面,怎么说,我也应该分一半!”
“痴人说梦!”怀素的声音再次远离,看来是并不想和韦雪纠缠,边走边说道,“他们求的是我的字,并不在乎诗的内容,我劝姑娘休要无理取闹。”
韦雪闻听怀素不仅不开门,反而转身离去,一提气,跃上了院墙。
站在院墙的高处,俯瞰绿天庵便一目了然。寺庙只有佛堂和厢房两间,看来住寺的和尚也只有怀素一人。寺庙的院落却出奇的大,夜色中黑压压的一片,借着月光才能隐约的看清,满园的芭蕉树在风中轻轻的摆动。
“小和尚,你给我出来!”
怀素已经回到厢房之中,韦雪自是不便进入,跳进寺中大声的喊道。
“这位姑娘还真是无理!”怀素从房中走出,手里提着一根一尺多长的铁笔,又像是笔,又像是武器。
“把那剩下的八十两拿给我,本姑娘这就走!”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拿了!”
二人一言不合,便打到了一处。韦雪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和尚不仅书法写的好,武功也是了得。
与其说怀素施展的是武功,倒不如说他是用一杆铁笔将自己的书法演绎的淋漓尽致。
怀素的铁笔援毫掣电,随手万变,犹如骤风旋雨之势。韦雪一时间竟然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见势不妙,韦雪施展轻功飞到了一棵芭蕉树叶之上,拔出了宝剑。
谁知道这怀素并不会轻功,只能站在树下干瞪眼,拿着铁笔冲着韦雪指指点点。
一阵晚风吹来,韦雪的身体随着芭蕉叶上下起伏,接着这股力道,韦雪犹如天女下凡,宝剑直击怀素的面门。
怀素举铁笔迎击,二人的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铿锵之声。
怀素的铁笔甚是坚硬,韦雪用的是普通的宝剑,被震的虎口发麻,不得已只能避其锋芒,将宝剑舞成了一道剑花。
韦雪的武功虽然远不及乐山,但自小习武,学的又是龙梦云的上乘剑法,一旦实战开来,普通人也不是对手。
很快,怀素便落了下风。
韦雪舞的兴起,与乐山分手之后的压抑仿佛在这一刻全部释放了出来。只见月光下,剑花与身体一起曼妙纷飞,仿佛飞天神女,怀素已经跳出圈外,站在一旁痴痴的看着,韦雪兀自不知。
“别打了,别打了!”大约过了半刻,怀素忍不住叫停道,“再打下去,我的芭蕉都被你毁了!”
韦雪这才停了下来,定睛一看,满园都是被自己的剑锋削落的芭蕉叶,很多呦呦上还依稀能看到墨迹。
“原来你竟用着芭蕉叶练字!”
“穷啊,不然为什么要去芙蓉馆卖字。”
韦雪也被眼前这个小和尚逗乐了,卖字换酒,种蕉练字,真是殊方异类。
“还有酒嘛?”韦雪突然觉得胸中开朗了起来,自己不也是因为穷才来穷追猛打的嘛?
“你等着。”怀素回到厢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的铁笔已经换成了一个酒坛子和两个酒盏。
“酒器不好,但酒是好酒。”怀素把一个酒盏递给韦雪,打开了酒坛子说道,“玉冰烧,尝尝!”
韦雪也收剑入鞘,端起怀素倒上的玉冰烧闻了闻,果然一股醇香直冲脑门。
“果然好酒。”韦雪并不像乐山那么好酒,抿了一口,心中却浮现起乐山豪饮的样子。
“没有好酒,怎么写的出好字!”怀素一饮而尽,豪气顿生。
“小和尚你年纪轻轻,书法却是甚好,不知道师承何处啊?”
“我哪有什么师承,小僧十岁便出家了,只是自幼便好书法,范水模山罢了。”
“我看你的草书,不输草圣张旭,初看时,我还以为你是张旭的学生。”
“霄壤之别,怎可和草圣相提并论。”怀素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一仰脖吞入肚中,接着说道,“本朝圣手,当属张旭,颜真卿。可惜二位大人都远在朝堂,小僧无缘得见啊!”
“你又为何偏爱杜甫的秋兴八首?”
“并非偏爱,此处不远有一座天台山,小僧十六岁那年,与僧友在天台山小聚。当日借着酒兴,有僧友吟诵了杜少陵的秋兴八首,触发了我的悲秋之情,这才即兴而作。”
“要说我最敬慕的大诗人嘛,那自然是。”
“李太白!”二人竟然异口同声。
“哈哈哈!”韦雪想起李白喝酒吟诗的样子,和眼前的小和尚喝酒写字如出一辙。
“李郎君我倒是认识的,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韦雪想起李白随永王李璘造反,如今不知道落得了个什么下场。
“女侠若能见到李太白,一定要为小僧引荐,偿我夙愿!”怀素已经把对韦雪的称呼从姑娘改为了女侠。
“还未请教女侠名姓!”
“我叫韦雪。”
“听口音,韦女侠是京兆人士,为何会来到这永州?”
“逃难。”韦雪犹豫了一下说道。
“女侠身手不凡,气质卓尔,看样子也不像逃难的。女侠若不愿意说就算了。”
韦雪也不是不愿意说,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说起。
“战争中和家人离散了,我就跟着逃难的队伍一直南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永州。”
韦雪也不知道口中的家人说的到底是阿爷韦见素还是爱人李乐山。
“北方的战乱已经两年多了,有多少人骨肉分离,流离失所。不要说普通人家,连我们佛门也难逃波及,我有不少僧友都从北方迁移到南方来了。”
“说到骨肉分离,以前有一位高人给我算过一卦,说我亲恩不再,现在想想,还真的很准。”韦雪想起了李泌的那一卦,叹了口气,把酒盏中剩下的酒喝完,果然是好酒,齿颊留香。
“女侠现在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韦雪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想过,但是没有答案。
“再来点嘛?”怀素看见韦雪的酒盏空了,举起酒坛子示意。
“我也不知道。”韦雪把酒盏递过去,又满上了一杯,悠悠的说道,“人生一定要有方向嘛?”
“方向不方向的我不知道,但一定要有自己想做的事。就像我,喜欢写字、爱喝酒,修了多少世才有机会做一回人,不然不是白活了。”怀素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再次一饮而尽。
韦雪微微点点头,小和尚说的有道理,但是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呢,自己其实是想和乐山在一起的吧,在一起做任何事都是自己想要的。
“不如请你哪位高人再帮你卜上一卦。”
“给我卜卦的人叫李泌,当年遇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介白衣。如今可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哪里还有机会找他卜卦。”
“你要说别人,我还真不知道,这李泌嘛。”怀素卖了个关子,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道,“他已经不再朝中为官,而是隐居衡山了。”
“你怎么知道?”韦雪好奇眼前这个荒野小庙里的和尚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说来也巧,我师傅希迁大师在衡山南台寺修行。”
“你刚刚说你没有师承。”韦雪打断了怀素。
“我说的是我的书法没有师承,希迁大师是我佛门的师傅。”怀素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缓解了一下尴尬说道,“你别看我这样,修行佛法我也是认真的。”
韦雪也被他逗乐了,有点想象不出他认真礼佛诵经的样子,忍不住嫣然一笑。
“我师傅希迁大师,也叫石头和尚,他在南岳修行,和这李泌也有些交往。我是不久前回衡山侍奉他老人家的时候,听他说李泌就隐居在山里。”
“那你怎么不在衡山待着?”
“我这不是忍不住......”怀素指了指旁边的酒坛子,面露窘态的说道,“被师傅赶下山了嘛。”
韦雪没想到李泌居然在衡山,看来命运发生变化的不仅是自己。
“衡山离永州不远,女侠不妨去寻访一下故人,或许能解迷津。”
“谢谢小和尚指点!”韦雪心中豁然开朗,既然找不到方向,那就跟着命运的指引走。既然命运让自己知道了李泌就在衡山,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女侠等我一下。”怀素放下酒盏走回了房间,不一会拿着刚刚拿包银子出来了。
“衡山虽然离此不远,但一路上衣食住行也需要银钱,这些你拿着。”怀素把银子递给韦雪。
“你的芭蕉树都被我砍了,你把银子也给我了,你还如何写字喝酒?”
“大不了明日再去芙蓉馆卖字便是!”怀素哈哈大笑。
“下次可要把杜少陵的诗记清楚喽!”韦雪也笑了,这是这几个月来自己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一定,一定!”
“谢谢大师,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别叫我大师,当不起,女侠还是叫我小和尚吧。”
“那小和尚,我们后悔有期!”
“女侠,这南岳非常之大,我也不知道李泌隐居何处。你可先去南台寺找我师傅石头和尚,他一定有办法帮你找到李泌。”
“好!”
韦雪飘然而去,怀素看着她的背影痴痴的发呆,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大声喊道:“他日若见到李太白,女侠莫忘记我们的约定。”
韦雪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怀素也不知道自己想见到的是李太白还是和自己不打不相识的这位女侠,情不自禁的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