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3章

随着太后自请禁足与秋家势力的土崩瓦解,朝堂的格局如惊蛰后的冰河般轰然裂变。

紫宸殿的铜缸映出的不再是往日派系倾轧的阴影,而是亟待重塑的朝纲轮廓。

沈隽意被皇上亲封为兵部侍郎,重这道任命诏书宣读时,金銮殿内玉笏齐举,山呼“陛下圣明”的声浪竟盖过了檐角铜铃的风响。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上轻抚着案头未干的朱批,目光落在垂手而立的沈隽意身上:“沈爱卿,如今朝堂如待耕之田,朕需你这把利刃来重整阡陌。”

“”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陛下重托。”沈隽意长揖及地,玉带扣在烛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朕知你有经纬之才,”皇上起身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低沉,“但朕更看重你雪夜叩阍时那份孤胆忠诚。这十年风波让朕明白——栋梁可雕,忠心无价。”

沈隽意喉头微动,想起当年携密函夜闯宫门的寒夜,此刻君臣相顾,无需多言已胜千言。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隽意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

他左手持秋家党羽花名册,右手握新晋人才举荐簿,在吏部大堂设下“明镜台”,将那些在秋党案中首鼠两端的官员一一摘印罢黜,又从国子监与地方拔擢二十三位寒门才俊。

当新科探花郎王希孟在殿试中直谏边防弊端时,沈隽意当场解下自己的玉带赠予,这一幕被史官记入院试典故。

军事上的重整更显魄力。

他将谢家军旧部按“忠、勇、智”三榜重新编伍,在演武场立起三丈高的“死士碑”,碑上刻着历年抗胡战死的将士姓名。

当鬓角染霜的老兵指着碑上儿子的名字老泪纵横时,全军上下掀起的不是悲鸣,而是“不破狄戎终不还”的怒吼。

更令人意外的是,曾经依附秋家的凌降曜竟成了整编主力——他带着绘制的秋家私军布防图跪在校场三日,直到沈隽意接过图卷时,他后背的血痕已浸透了棉甲。

“表弟,”镇国公府花园里,凌降曜抚着新添的刀疤,“若非你在皇上面前力保,我此刻怕是在岭南充军了。”

沈隽意将刚沏好的碧螺春推过去:“你我算是家人,谈何保不保?”

他看着对方手腕上那道为救伤兵留下的箭疤,忽然笑道,“不过下次再敢私放狄戎探子,我可真要拿军棍了。”

凌降曜脖颈一缩,却在看到沈隽意眼中笑意时,郑重叩首:“此生若再负家国,甘受千刀万剐。”

就在朝局渐稳之际,楚元化顶着一头晨露冲进花园:“大人!边境八百里加急——狄戎可汗被刺了!”

沈隽意正往花盆里移栽新得的墨兰,闻言指尖微顿:“细说。”

“密探回报,”楚元化展开染着马汗的密信,“胡人称其首领与我朝私通是'狼心狗肺',各部落已在狼山展开汗位厮杀。现在西边的回鹘部派人来,说要举族内附。”

沈隽意盯着信上血红色的火漆印,忽然想起在秋家密档里见过的胡人联姻图——原来太后那封“通敌信”,竟是埋下的反间计。

他转身对楚元化道:“备马,即刻入宫。”

御书房的日晷指针已过午时,皇上听完奏报后猛地击掌:“好个借力打力!沈爱卿,你说这内附的部落该如何安置?”

“分而治之。”沈隽意展开边境舆图,用朱砂笔在河套地区圈出一片草场,“愿学农耕者迁入关内,赐田免税;精于畜牧者驻牧旧地,设互市司监管。但那支曾突袭玉门关的羯族……”

他笔尖重重顿在地图西北角,“必须让他们交出所有兵器,方可内附。”

皇上看着舆图上渐渐清晰的布局,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说的“治异如治水,堵不如疏”,当下提笔朱批:“准奏,此事全权交沈爱卿处置。”

当第一缕春风掠过长安城墙时,南方六百里加急文书惊破了朝堂的宁静。

沈隽意跪在御书房的青砖上,看着皇上递来的奏报——江南三府被洪水泡成泽国,流民正沿运河向徐州聚集。

“十万灾民……”皇上揉着眉心,龙袍上的金线蟠龙在烛火下仿佛也在游动,“朕想让你去督建赈灾,可……”

“臣遵旨!”沈隽意叩首的声音打断了皇上的犹豫,“但需户部预支三年漕粮,工部调发金陵所有工匠,再给臣一道'便宜行事'的密旨。”

“准!”皇上将刻着“如朕亲临”的玉牌拍在他掌心,“记住,朕要的是'活人',不是'数字'。”

离京前夜,沈隽意去了趟慈宁宫外的长街。

月色下,宫墙的琉璃瓦像一片凝固的黑海,唯有西配殿的窗棂透出一点昏黄。

江南三月,本该是杏雨沾衣、画船听雨的时节,此刻却成了一片泽国汪洋。

沈隽意率领的赈灾队伍抵达扬州城郊时,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谢家军将士都倒吸凉气。

往日里十里珠帘的扬州城,如今半截沉在浊黄的洪水里,只露出飞檐翘角与楼阁剪影,宛如一幅被水浸透的残卷。

城墙垛口挤满了灾民,老弱妇孺居多,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浮沉着濒死的绝望,像一群被困在孤岛的倦鸟。

“大人,下游的泰州城情况更糟,护城河堤决了三道口子。”楚元化策马靠近,缰绳上还滴着河水,“方才路过瓜洲渡口,看见浮尸顺流漂下”

沈隽意勒住坐骑,目光扫过泛着腐臭味的水面。

春日阳光洒在波峰上,本该是碎金般的美景,此刻却像无数把尖刀刺着眼。

远处有半截露出水面的酒旗在漂荡,旗面上“醉仙楼”三个字被水泡得模糊,恰似这倾覆的人间。

“传我将令,”他忽然拔出战刀,刀身在天光下划出冷冽的弧,“第一营搭建浮桥,第二营逐屋搜救,第三营在观音山设粥厂!记住——先救人,后发粮!”

军令如山。

谢家军迅速展开行动,甲胄在洪水中碰撞出清越的声响。

士兵们用门板、房梁搭建临时浮桥,水性好的士卒背着绳索游向孤岛般的民居,将被困百姓一个个转移到安全地带。

军医们在高处的城隍庙搭建医棚,熬制的姜汤雾气与伤药气味混在一起,在湿冷的空气里凝成希望的符号。

沈隽意却没在高处指挥,他卷起官袍下摆,趟着齐腰深的洪水走进灾区。

腐叶与杂物缠绕着他的双腿,水下不知藏着多少尖锐物事,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淤泥没入靴底的冰凉。

当听到士兵在一栋危楼前呼喊时,他拨开漂浮的断木冲过去。

只见阁楼横梁已被水泡得发胀开裂,上面缩着一家五口。

白发老人、中年夫妇和两个抱紧的孩子,楼板正发出“咯吱”的呻吟。

“搭人梯!”沈隽意大吼着率先蹲下,让两名士兵踩上他的肩膀。

当他背起颤巍巍的老人时,能清晰感觉到老人家瘦骨硌着后背。

接过啼哭的孩童时,孩子冰冷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领。

就在最后一名壮汉跳下的瞬间,整栋楼“轰”地坍塌,激起的巨浪将众人掀倒在浅滩上。

“谢大人救命!谢大人”那家人跪在泥水里磕头,额头撞在碎瓷片上渗出血来。

沈隽意扶起他们时,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珠,心中涩然。

三昼夜连轴转,当最后一批灾民被转移到观音山时,沈隽意靠在城隍庙的石柱上,才发现靴底早已磨穿,脚背泡得发白肿胀。

可更大的难题接踵而至,十几万灾民如同嗷嗷待哺的幼鸟,而粮仓里的粳米已见了底。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慈宁宫正燃着一盏孤灯。

太后捏着密信的手指泛白,信纸上“扬州粮道受阻”六个字在烛火下明明灭灭。贴身宫女素心将暖炉往前挪了挪:“娘娘,当年在秋家密档里见过的那几个粮商,如今都在扬州囤粮.”

“住口!”太后将信纸掷入香炉,火苗“腾”地窜起,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

窗棂外传来守宫太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皇上此刻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吧?她想起沈隽意在金銮殿上那道锐利的目光,又想起儿子在龙椅上说出“禁足”二字时,眼中深藏的痛楚。

这对母子,终究是被权力的潮水冲散了。

而户部尚书府的密室里,几盏羊角灯映着几张阴鸷的脸。

侍郎周显捻着胡须冷笑:“沈隽意如今手握兵权又管赈灾,圣上还打算给他晋升诸位没听见吏部那群人嚼舌根?说什么'镇国公是当朝霍光'!”

“慎言!”户部尚书王大人猛地按住茶盏,青瓷盖碗发出刺耳的声响,“秋党案刚过,圣上岂会容人再兴风浪?”

但他眼底的忌惮却藏不住——谁都知道,沈隽意重掌的谢家军里,有三成将领是当年被秋家排挤的旧部,如今跟着新主东山再起,势头比当年的秋景明更盛。

更南的扬州城里,盐商徐老爷的密室中,几个黑衣人正围着一张水患图密谋。

为首的疤面汉子用匕首戳着地图上的粮道:“沈隽意那厮查抄了三家粮铺,现在市面上一粒米都买不到。弟兄们扮成灾民混入粥厂,只要断粮那日.”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张开利爪的蝙蝠。

救灾第五日,观音山的粥厂飘出的米香越来越淡。

负责粮秣的参军抱着账册跪在沈隽意面前,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大人,按现在的赈济量,粮食只能撑到后日寅时运粮队在高邮湖被洪水困住,漕帮说要加三成'水脚银'才肯开船。”

“漕帮?”沈隽意正在查看水位图的手顿住,指尖在“邵伯湖”三字上碾出褶皱,“当年秋家暗控股的那家'万通漕运',是不是就在扬州?”

楚元化激灵一下,想起去年查抄秋府时,在库房发现过万通漕运的红契——那些盖着官印的文书,此刻恐怕正被人用来堵他的粮道。

果然,派去周边购粮的校尉回报:“大人,泰州、镇江的粮商都说没粮,可小的亲眼看见米行后院堆着麻袋!有个掌柜喝多了漏嘴,说'上面有人吩咐,要让沈大人尝尝断粮的滋味'。”

暮色四合时,沈隽意站在观音山的制高点,望着山脚下绵延数里的灾民帐篷。

炊烟稀稀拉拉,偶有婴儿的啼哭划破寂静,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忽然,山下传来骚动,几个汉子挥着扁担冲进粥厂,吼着“没粮了就抢!”

守营的士兵连忙阻拦,却被灾民们团团围住——有人趁机推倒了煮粥的大锅,滚烫的米汤溅在泥地上,腾起绝望的白汽。

“是万通漕运的人混在里面!”楚元化眼尖,看见几个壮汉腰间露着漕帮特有的玄色腰带。

沈隽意却没下令抓人,他解下腰间的玉带,那是皇上亲赐的“免死牌”,此刻却被他系在一名受伤的老兵腰间:“你去告诉漕帮龙头,明日巳时前若不见粮船,我就带着灾民去他府上喝粥!”

老兵一瘸一拐地走后,沈隽意对楚元化低语:“去把扬州所有的药铺都控制起来,再找些会唱戏的士兵.”

楚元化愣住了,却见自家大人望着沉沉夜色,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当年在胡地,将军就用“瘟疫假讯”吓跑过三倍于己的敌军,这次,该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们,也尝尝恐慌的滋味了。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扬州城忽然传遍了消息:“观音山发现疫症!昨天抢粥的人都咳血了!”

紧接着,几个“染病”的士兵被抬进医棚,身上盖着写有“瘟疫”二字的白布。

万通漕运的龙头正在密室里数银票,听着下人惊慌的回报,看着桌上突然多出来的半块带血的饼——那是沈隽意昨夜派人“送”来的,饼底下压着张字条:“粮到病除,否则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