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龙头捏着字条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沈隽意在秋党案中连太后都敢扳倒,真要惹急了这位煞神,怕是整个漕帮都要葬身鱼腹。

窗外,晨雾中隐约传来灾民的哭喊,更像催命的符咒。

他猛地一拍桌子:“开仓!给我把所有粮食都运往观音山!”

而此刻的观音山,沈隽意正用银针在自己手臂上刺出几点血珠。

那几个“染病”的士兵,不过是涂了些苏木汁。

……

“听说了吗?沈大人在江南强抢民财呢!”

“当真?这可别是捕风捉影的话!”

“哪能有假!我那在扬州开米号的朋友亲眼看的,说谢家军挨家搜粮,给的钱连谷种本都不够!”

“这朝廷命官怎会做这等事?”

类似的议论在京城茶楼酒肆此起彼伏。

不过三五日,“钦差江南施暴”的流言便像檐角蛛网,层层叠叠缠满了九门内外,连琉璃厂书肆的掌柜们闲聊时,都对着账本直摇头。

乾清宫暖阁内,皇上将扬州驿报拍在紫檀案上,朱砂印泥溅染了“亲贤远佞”的匾额。

“王承恩,”他捏着那封署着”扬州士绅联名”的奏折,指腹几乎要戳穿桑皮纸,“你且说说,沈爱卿在江南究竟做了什么?”

贴身太监王承恩捧着鎏金茶盏躬身近前,碧螺春的雾气在白玉盏中旋成涟漪:“陛下,奴才今早接了扬州驿丞的密信——”

他压低声音凑近龙椅,“说那些被查抄的粮商,后院都埋着发霉的糙米,面上却拿精米哄抬市价。沉大人让军需官按市价三倍付银,还把霉变粮食磨成饲料分给灾民的耕牛呢。”

“朕就知道!”皇上猛地起身,明黄龙袍扫过案角的《资治通鉴》,卷页哗啦啦翻作一片声响,“传旨:宣户部尚书李默即刻觐见!”

片刻后,李尚书跪在金砖上,官靴底还沾着西华门外的春泥。

“陛下,臣.臣收到江南来报,说沈大人强行征收了三十余家商铺的存粮”他话音未落,一封密信已被掷到面前——那是沈隽意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粮商账本,每页都用朱笔圈注着:“秋党余孽徐氏米行,囤粮三千石不报”,“万通漕运暗桩商铺,米价哄抬至平日五倍”。

“李爱卿这是老糊涂了?”皇上的声音冷如殿角铜缸里的残冰,“当年秋家倒台时,你曾力保这些粮商'安分守己',如今看来,倒是朕轻信了!”

李尚书的乌纱帽歪向一侧,花白胡须抖得似秋风中的芦苇,半晌才憋出一句:“臣臣不敢妄议。”

“朕告诉你,沈爱卿绝不是那种人!”皇上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铜铃轻响,”这些流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待李尚书退下,皇上却在暖阁内久久踱步。

鎏金熏炉里的龙涎香燃到了尽头,青烟蜿蜒着漫过御座,他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袍袖。

就在京城流言如毒藤蔓延时,江南的沈隽意正直面刀光剑影的死局。

那日酉时三刻,残阳将安置点的帆布帐篷染成血色。

沈隽意按例巡视,行至观音山临时医棚前时,后颈寒毛突然根根倒竖——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混杂着伤药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死亡之网。

他指尖轻叩腰间玉带扣,步伐却未停,眼角余光已扫过医棚立柱后的阴影。

果然,当他跨过门槛的刹那,四道黑影如附骨之蛆扑来!

为首者手持淬毒判官笔,蓝汪汪的尖刃直取面门。

左侧刺客甩出软鞭卷向脚踝,右侧短刀已划向膝弯。最阴狠的刺客伏在药柜后,毒针混着药粉扑面而来。

“保护大人!”楚元化的佩刀出鞘声惊飞梁上夜枭,刀光刚格开判官笔,软鞭已缠住他手腕。

沈隽意旋身避过毒针,靴底踢翻药碾槽挡在伤患床前,却听“噗嗤”一声闷响——亲兵刘柱扑过来挡在他身前,刺客的短刀没入少年胸口,鲜血瞬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号衣。

“小刘!”沈隽意瞳孔骤缩。

身边侍卫错步抢入刺客中宫,指尖如电点向持鞭者麻筋,同时旋身肘击短刀客肋下。

判官笔擦着侍卫耳畔飞过,在棚柱上留下寸深的凹痕,而他反手扣住刺客手腕猛力一拧,只听“咔嚓”骨裂声中,那人惨叫着甩出毒笔。

激战正酣时,外围传来甲叶碰撞声——谢家军巡逻队闻声而至。

刺客们对视一眼,突然掷出硫磺弹,浓烟中有人低吼:“秋家不会放过你!”

待烟雾散去,地上只余几滩血迹与半块绣着“秋”字的汗巾。

“大人可伤着?”楚元化捂着流血的手腕扑过来。

沈隽意却已跪在刘柱身边,撕开少年染血的衣襟——刀刃擦着肺叶而过,万幸未中要害。他按住少年伤口的手指泛白,突然抬眼喝道:“封锁所有城门!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刺客来路!”

三更梆子响时,亲兵在城西破庙擒获一名断腿刺客。

刑讯室的油灯下,那人望着沈隽意指间寒光逼人的匕首,终于牙关打颤地道出:“是……是秋家二公子遣我们来的……说要取你项上人头……”

“秋家余孽?”沈隽意用匕首挑起刺客衣领,冷笑震得灯芯爆响,“没斩尽的杂草,倒学会在暗处咬人了。”

……

扬州城外的临时军营在夜色中沉寂如墨,唯有零星火把在潮湿的风里明明灭灭。

沈隽意刚结束整日巡视,衣袍上还凝结着运河的泥浆与汗渍,肩头布料被划破的口子下,隐约可见前日救人时留下的淤青。

连日来指挥疏浚河道、搭建粥棚,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但每当望见安置点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孩童捧着热粥展露笑颜,心底便涌起难以言说的欣慰。

正当他准备卸甲稍歇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起营地四周的更夫梆子声。

“报——朝廷特使到!”传令兵的嘶吼撕破夜幕,沈隽意心中一紧,连忙整了整歪斜的官帽,大步迎出营帐。

只见一队黑甲骑兵如潮水般涌来,中间一辆朱漆官轿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光。

轿帘掀起的瞬间,一位身形魁梧的将领跨步而下,明光铠甲在夜色中折射出寒芒,腰间宝剑吞口处的鎏金饕餮纹栩栩如生,周身散发着历经百战的肃杀之气——正是禁军统领王猛,皇上最信任的心腹大将。

“末将沈隽意,参见王统领!”沈隽意抱拳行礼,拳风带起衣摆残留的水汽。

“沈大人客气了。”王猛回礼,目光在他染泥的官服上稍作停留,“陛下念及诸位将士赈灾辛劳,特命在下前来慰问,顺便了解灾情。”

两人寒暄数句,王猛突然警惕地扫视四周,压低声音道:“沈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有要事相商。”

沈隽意心领神会,引着王猛转入内帐。

牛皮帐篷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案上烛火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恍若舞动的鬼魅。

“王统领深夜亲临,想必不止为了慰问吧?”沈隽意率先打破沉默。

王猛神色凝重,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印的密函:“沈大人果然通透。实不相瞒,陛下听闻赈灾途中多有阻碍,特命我前来探清虚实。”

“阻碍?”沈隽意苦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何止是阻碍。那些奸商勾结秋党余孽,将粮食深藏地窖,却在市面上哄抬米价,更有人四处散播谣言,妄图动摇军心。前日粥棚骚乱,便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

“陛下早有预料。”王猛将密函推至案中,“临行前,陛下特意让我捎句话给您。”

沈隽意展开密函,熟悉的御笔字迹映入眼帘:“沈爱卿,朕深知赈灾不易,尔之忠心,朕自明晰。朝中流言蜚语,朕自会处理,爱卿只管安心赈灾便是。”

烛火映照下,墨迹未干的字句仿佛带着温度,让他眼眶微微发热——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皇上的信任如同一束光,刺破了笼罩在江南上空的阴霾。

“陛下的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沈隽意声音发颤,连忙拱手掩饰情绪。

“这还没完。”王猛忽而一笑,又取出一道明黄绫缎,“陛下另有密旨,专为那些妄图破坏赈灾之人所备。”

沈隽意双手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展开密旨。

朱砂书写的御笔诏书在烛光下触目惊心:“朕信任沈爱卿,凡是赈灾所需,可先斩后奏。有谁敢阻挠赈灾,不论官职高低,一律按叛逆论处!钦此!”

“先斩后奏”四字如惊雷贯耳,赋予了他生杀予夺之权;“叛逆论处”的重判,则彰显着皇上铁腕平乱的决心。沈隽意攥着密旨的手指关节发白,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陛下竟委以如此重权”

“救灾如救火,容不得半点迟疑。”王猛神色严肃,“不过陛下也再三叮嘱,此等权力如双刃剑,务必谨慎使用。”

沈隽意郑重地将密旨收入怀中,这一刻,连日来的疲惫与忧虑尽数消散。

天刚破晓,沈隽意已立在临时点将台中央,晨雾沾湿了他未及打理的鬓发。

谢家军将领与地方官员列阵台下,甲叶与官靴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诸位,”他展开明黄密旨,朱红御印在熹微天光中如凝血般刺目,“陛下有旨:凡阻挠赈灾者,不论官阶贵贱,一体严惩不贷!“”

话音未落,将台四周响起兵刃出鞘的清越声响。

沈隽意目光如鹰隼扫过队列:“即刻兵分三路——第一路随楚元化查抄囤粮商铺,第二路缉拿抬价奸商,第三路清剿地方恶霸!记住,粮米优先赈济灾民,财货造册上缴,违令者军法处置!”

“末将领命!”楚元化甲叶铿锵,率着第一队人马直扑扬州最大的“丰裕粮行“。朱漆大门被撞开时,肥头大耳的掌柜正指挥伙计往地窖搬运米袋,见官兵涌入,顿时慌了神:“你们是哪路的?敢动我丰裕号?”

“镇国公府兵卫,奉密旨查抄囤粮!”楚元化抖开搜捕令,纸上的朱砂大印几乎要印进掌柜眼里,“城外灾民啃树皮,你后院藏着三千石精米,这叫正常库存?”

掌柜脖子一梗:“我自家粮食,卖与不卖是我的事!”

“你的事?”楚元化突然贴近他耳畔,声音冷得像冰,“知道密旨上怎么写的吗?'阻挠赈灾按叛逆论处'。你猜猜,谋逆大罪该受什么刑?”

当看到搜出的地窖账簿时,掌柜的胖脸瞬间褪成死灰。楚元化挥手令士兵搬粮,却在转身时瞥见墙角暗格里藏着的半枚秋家纹银——这肥厮果然与旧党有染。

与此同时,王猛在临时刑房里盯着铁链上的黑衣人。刺客肩头绷带渗出的血已变成暗褐色,却仍咬着牙不肯松口。

“看来你是尝过'苏秦背剑'的滋味了?”王猛把玩着手中的三棱匕首,刃尖在烛火下泛着蓝芒,“上个月有个江洋大盗比你能扛,最后连自己亲娘姓什么都招了。”

酷刑之下,黑衣人终于崩溃:“是……是钱维新!他给了我们三千两,说要在沈隽意查粮时动手!”

“钱维新?”王猛匕首一顿,想起此人正是当初反戈一击、指证秋景明的户部侍郎,“他不是已归顺朝廷?”

“那是假的!”黑衣人咳着血沫,“他每月都收秋家余党的孝敬,这次除了我,还有扬州知府、李侍郎都掺和了……他们想等沈隽意被刺,就趁乱打开官仓放粮,嫁祸给朝廷……”

密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时,王猛正带着禁军包围扬州知府衙门。

后院假山石洞里,搜出了秋家二公子亲笔书写的密信,蜡封上的秋氏家纹在火把下扭曲如鬼面——原来这张遍布朝野的暗网,从未真正断裂。

晨曦穿透刑房窗棂,王猛看着供词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忽然想起临行前皇上说的“江南水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