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被害妄想(22)

第186章被害妄想(22)[VIP]

远离了生活区域,辛禾雪微微踮起脚尖,远眺视线。

走在队伍最前方有一个中正身材的男子,头上披着白布,手上向道路两旁撒着黄纸钱,从装束来看,想必就是唐阿眉的女婿了。

按照这里的习俗,下葬前死者的棺材将会在祠堂里停灵一晚,职业哭灵人和唢呐队会歌唱奏乐到天明时分。

城寨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甚至有的是从大洋彼岸逃难到这里,既没有血缘关系,更不可能有宗族,遑论“祠堂”。

在城寨里待了半辈子的人,他们口中的祠堂,默认的是南山山顶上的一座庙宇。

说是庙宇,也不尽然,据说那是在上世纪修建的生祠。

至于当初立生祠的时候是为了感念哪个活人,由于一场几十年前的海啸,南湾整片区域被摧毁掩埋,生祠纪念者的姓名已然模糊不得而知了。

拿下这块地皮的建筑商们,首要的事情就是按照地方志的模糊记载,重建祠堂。

他们把庙里现在供奉的神祇,叫做红太子。

因为南湾面海,位处热带,气旋诡谲多变,红太子被塑造成海洋神明,能够镇压飓风和海底地震,当然也会庇护一方子民。

迷信的开发商们,还相信祂会带来财富。

辛禾雪记得红太子这个名字。

上个月的农历十五,他去找唐阿眉,本来是想问问有关于谭娥的事情,结果去到的时候,唐阿眉拉下了糖水铺的铁皮门,口中念念叨叨地去祭拜红太子。

唐阿眉的一辈子几乎都是在城寨中度过,她的母亲背着她从最底层的船舱,都是臭鱼烂虾的环境里逃亡出来,在这里落脚、生活、繁衍。

对于她来说,南湾城寨就是她的家。

她当然会敬畏着庇佑这里的神祇。

辛禾雪他们上山的时候是日暮时分,太阳依傍着南山,照得人间昏热,让他领口都被汗沾湿了些。

余星洲在多口袋的工装裤里找了找,拿出一张帕子,递给辛禾雪,“很热吗?”

他接过来,帕子日久洗得清汤寡水,干净到蒙蒙透亮,有点晒久了之后的香皂味道。

辛禾雪按了按脖颈侧边的湿汗,“太阳很热。”

按道理来说,傍晚时分,温度应该要缓慢降下来了。

他抬眸看去,太阳变得很奇怪,质感就像是勺子里的橙子糖浆,烤得形状融化开来,烤得树梢头叶片油亮发黑,如同刚铺好的沥青路。

余星洲手上也没有扇子,扯了道旁一片叶子,叶片大而圆,软趴趴地给辛禾雪扇风,“等到太阳彻底落山就好了。”

山道两侧的丛林莽莽榛榛,好在有前人修筑了石板路,否则上山的道路必然要一边割草一边探索踩踏出来的土路。

尽管清明节刚过去不久,新长出来的芒草还是大喇喇地刺到了路上。

余星洲扯着辛禾雪,强行调换了个位置,闷吭声道:“你走里面。”

这样走在石板路上,两侧都有人阻挡,就不会有恼人的芒草刺过来。

“谢谢。”

辛禾雪缓声道。

余星洲佯装咳嗽,清了清嗓子,眼睛往山中瞟,“嗯?这个季节就有萤火虫了?”

现在还没有真正入夏,尽管如此,接连几天北岛城的白天平均气温都达到了夏天的标准。

太阳沉入山后,红霞也在天边拓散了。

夜幕降下来,视线很轻易地能够在草叶莽莽间捕捉到这种独特的小生灵。

点点荧光,闪烁在山中。

一道纷飞的,还有风里的黄纸钱。

但是,纸钱是不是太多了?

辛禾雪向左右望,冥纸已经在石板路两旁堆积成小山,向稍远的黑暗里看,一个个日落前看到的坟包,前面都有火苗窜起来。

仔细看,那些都是一个个黄铜盆,盆里火苗窜飞,黑烟袅袅。

冥纸未完全燃烧,灰烬飘散到空中。

他们一队人都在石板道上走,是谁在烧纸?

走在辛禾雪右侧的人转过头来,笑着道:“是庙里的道长,清明节和白事的纸钱太多了,有的人撒得满山都是,他们就捡起来,放在火盆里帮我们焚烧完。”

“唉,他们好像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在晚上就有点看不见了,还挺吓人的。”

辛禾雪顺着他的视线,确实发现了那些坟包旁都立着人影,估计就是这人口中的道士。

顺着石板路拾级而上,眼前终于出现了刷成丹砂红的庙宇。

送进来的棺材不能走正门,得从旁道进。

拐进旁道的时候,辛禾雪再往山下看了一眼。

总觉得……

那些道士一直站在原位,没有动过。

夜风吹起来,他们的腿被吹得离地,翻折起来。

火光摇晃照亮他们,薄薄一片,原来是纸人。

脸涂得白惨惨,齐齐面向他。

辛禾雪恍惚间听到了“san值-1”的声音。

………

人死后,入棺前第一件事就是洗身。

这和出生后第三天就要洗“三朝澡”异曲同工。

降生的第一课,离世的最后一课,内容是一样的,每个人赤条条地到来尘寰,又赤条条地离去,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去。

邻居的阿婶帮唐阿眉洗身,换上寿衣,把白发绑起来,发尾用蓝色的发绳扎起,才由其他人帮忙放入棺材里。

白天时还在操劳糖水铺,那天吃过糖水的客人们都说当时还红光满面的,结果半夜突发的脑梗死,就把人带走了。

生命无常,但对比迟暮缠绵病榻的老人,唐阿眉死得不算太痛苦。

人们围坐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着,是唐阿眉思女深切,等不到再熬二十年就去了。

她的棺材摆在正厅的前方,就在石砌的池子前,这个石池子抬头就是四四方方的天井,雨天的时候水就哗哗地从四方向中央聚,下落到池子里,聚水聚财。

她的女婿就跪在棺材旁,面向的是长桌上摆放的灵座子。

因为中央有石池子,从门口一路进到正厅又有两道高高的门槛,所以自然地把客人们分在了不同的区域。

烛火亮着,人影憧憧,大家就坐在长长的板凳上闲聊。

辛禾雪坐的位置靠向大门的方向,毕竟他不是唐阿眉的近亲,也不是多么要好的邻居亲朋,没道理往内里坐。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同坐的人打听消息。

“唐阿婆的女婿,听说以前是做海员的,薪水应该不错吧?”

同坐的中年阿叔磕了把瓜子,“唉,妹妹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辛禾雪听见这个称呼时,眼皮痉挛了一下,还是没出声说什么。

“海员嘛,风里来浪里去,从南湾出海一趟短的几星期长的半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一个暴风雨大浪打来。”阿叔说着,比划着长期抽烟的手,指甲上沉积着尼古丁和焦油,像是熏黄的硬壳,“别看出海一趟工资不错,和家里人聚少离多,在船上睡都睡不安稳,随时待命,谁知道是靠岸回家看婆娘的明天先到,还是意外先到。”

阿叔说:“你要是嫁人千万不要嫁海员!”

眼看着阿叔掏出土烟草和烟纸,辛禾雪缓缓抚上小腹的位置,“谢谢提醒,不过我已经结婚了。”

阿叔瞥见他的动作,讷讷地收起了烟草,“你老公呢?没跟你一起来?”

辛禾雪放下手,淡声回答:“他好多天没回来了。”

阿叔:“不顾家的男人,啧啧,都不怎么样。怎么,你老公也是海员?”

辛禾雪含混地应了一声,打探道:“真的这么危险吗?”

阿叔抬起下巴,示意他向前看,“诺,唐阿婶的女婿,就是例子。前两年出海遇到了海难,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结果阿婶死的当天,他忽然又大变活人回来了,说是当年被渔船捞起来了,身上什么都没,只好在南洋打工两年凑够路费返回来!”

“没想到回到家,天翻地覆,老婆死了,一尸两命,离家前老岳母本来身体康健,只有点癫痫和胃病的毛病,但是能干活能吃饭,现在也端端地没了。”

“他本来就是孤儿,遇到谭娥才组成家,现在这个家又剩下他一个。一下子悲痛欲绝,大家好说歹说才拦住他。”

“斯人已逝,生者更要好好活着嘛……”

得到了想知道的信息,辛禾雪借口透气,站起来走到门边。

把小怪物从影子叫出来,捡了根小木棍,就和小黑狗玩起寻回游戏。

孩子的体力训练也是很有必要的。

全方位发展,以后才能赢在起跑线上。

不管丢出去多少次,小黑狗都汪汪地叼着木棍,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冲他摇尾巴。

这个时候,辛禾雪会摸摸它的头,再重新把木棍丢出去。

听话的乖宝宝是会有奖励的,他的行为表达出这个意思,小黑狗因此跑得更卖力了。

这一次,木棍却丢得有些远。

运动鞋恰好踩住那根细木棍,稍稍一碾,断成两半。

听见响动,余星洲一双三白眼往地下瞥去,显得有些冷酷刻薄,“哪来的小流浪?脏死了。”

小黑狗呜呜咽咽地跑回辛禾雪身边。

要是换了说它的人是顾觅风,早就被小黑追着裤腿咬二里地了。

辛禾雪还没和余星洲说过小黑的来历,也很难解释,干脆借口道:“是庙里养的吧,黑狗辟邪。”

“是吗?你信这些?还是单纯喜欢黑色的狗?”

余星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两张有靠背的松木椅,从门口搬进去,这样两人就不用和其他人一起坐长板凳了。

“过来坐,我找旁边宝殿里的道长借过来的。”

小黑狗跟着辛禾雪的脚步进来,紧紧依偎着他的脚趴下。

余星洲偏头打量了两眼,“长得黑不溜丢,真丑。大晚上看都不知道眼睛鼻子在哪。”

[大胆!怎么敢和太子殿下这么说话!]

[这可是小猫皇帝的嫡子!]

[放肆,真是目无尊卑,嫡狗子发卖恶继父!不对,连继父的号码牌都没领上,发卖,发卖!]

辛禾雪面无表情地把小黑狗捞起来,拍了拍灰,搓着热乎乎的小狗身体,“黑色够漂亮了。”

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讨论多少。

因为很快吊唁的行列轮了一圈终于轮到了他们。

辛禾雪将小黑狗放到地上,拍了一下。

余星洲没回头向前走的时候,趁着没人看见,小黑狗已经听话地重新遁回了影子。

………

按照习俗,城寨里的红白事都会摆席,半夜会有食物供应,天亮后死者下葬前会有满桌早席,当晚守灵的人和致唁的人都能吃。

因为他们也带来了“礼金”,不过方式是向死者亲属购买纸钱,再烧给死者,以示吊唁。

哭灵人的哭唱和唢呐声交杂在一起,辛禾雪和余星洲跨过木质门槛,向最内侧走去。

“两个人。”

余星洲把白色的“红包”递出去,看上去还有点厚。

女婿跪在棺材旁,负责接待客人发放纸钱的是受托来帮忙的邻居阿婶。

辛禾雪和余星洲对死者不是那么熟稔的关系,对此前没见过的女婿更是生疏,因此潦草地在铜盆里烧了纸钱,合十双手拜了拜,只道了节哀。

辛禾雪轻声道:“我吃过唐阿婆做的糖水,她生前是一个很好的人。”

女婿跪在地上,弯着腰向前来吊唁的客人表示,“谢谢。”

声音沙哑。

他直起腰来,就是一个相貌端正,身材中正的男人,神情哀戚,眼底泛青,没什么异常。

辛禾雪微微点头致意,正要向外走时,转身却一晃眼看见了两具棺材。

原来是左前方摆着灵座子的长桌旁,就靠着墙的位置,还放了一面镜子,侧对着唐阿眉的棺材。

所以一看过去,就好像有两具棺材。

“为什么还要摆镜子?这有什么讲究吗?”

辛禾雪出声问。

女婿说:“我们这边的习惯,说法是放一面镜子,看上去有两具棺材,这样子此后一段时间家里就不会再死人。”

他的头又丧气地低下去,“留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有人都知道,他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辛禾雪只能再劝节哀。

眼角余光往镜中瞥去,后脊忽然攀上凉意,他定睛去看,发觉躺在棺中的死者身上穿的寿衣,和他梦里那个纸人穿得一模一样。

一个木楔把死者的嘴巴撑开,里面塞着米饭,这是对她的告别餐,等到黎明盖棺的时候,就可以把木楔子取下。

然而那每一颗小小的饭粒塞得太多太满,白花花,倒像是蠕虫。

“怎么了?”

余星洲问。

辛禾雪听周围的声音,好像都从很远传来,所以乍一听余星洲说话,还以为山谷回音。

他晃了晃头,和余星洲一起走出了吊唁的位置。

路过天井时,抬头看月亮的位置,此夜还漫长。

回到椅子上并排坐下,辛禾雪和余星洲咬着耳朵地说起异常。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女婿回来的那一天,岳母刚好死了,有些太巧合。”

余星洲皱着眉,也是思索状。

“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个阿婆我见过她,上个月十五,我来这里找题目的线索,这个阿婆在参拜的人群中,听道长说,她好像在谭娥死后每个月农历十五都来祭拜。”

“可能是谭娥的坟包离这里不远,看女儿的时候顺道来求福求安稳。”

他们说着说着,到底也没什么头绪,只能静静地等守灵时间过去。

辛禾雪习惯了早睡,所以哪怕前厅里哭灵人声音哀戚,鼓乐唢呐在唱戏地响,他还是昏昏睡意,一阖眸坠入梦乡。

………

后背躺着床铺的时候,辛禾雪意识到他竟然续上了早上的梦境。

客厅的老式电话嘟嘟、嘟嘟响。

再次传来何青鸿的留言:“辛禾雪,不要睁眼!”

这一次,他主动睁开了眼睛。

纸人四肢抓着,爬在天花板上,依旧脑袋倒过180°来看他。

寿衣上写着大大的“壽”字。

它的姿势就像一个蛙类,眼看后肢就要弹射而起,和青蛙捕食一样飞速探出长舌。

辛禾雪咬住舌尖,一丝痛觉让他定了定神。

这个纸人牙关一松,里面却是只有一点短短的舌头茬子,明显咬断过。

它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仿佛感到幻痛,辛禾雪松开了自己的舌尖。

“啊、啊,唔唔——”

纸人说不出像样的话。

“你……”

辛禾雪刚刚出声,突然地,那只纸人黑暗的口腔里开始爬出一只只白花花的蠕虫,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辛禾雪双目微睁。

好在蠕虫掉到他身上前,他蓦然一挣扎,搅乱了梦境。

“呼……”

重回祠堂,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发觉自己靠在余星洲的肩膀上睡着了,“谢谢。”

一旁的余星洲转过头,紧紧地盯着他,喉头攒动。

声音有些发涩地问:“那个……你身上好香啊。”

不只他,辛禾雪自己也闻到了一点点甜腻香气。

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胸口,濡湿了一小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