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永结同心

八月末,暮色,青州城外。

官道上四望无人,细微的风轻轻吹拂过路面,一颗细碎的石子也无,唯独岔道口上的一辆黑蓬马车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

秋意渐深,暮色中泛着一丝凉意。

噗呲一声,拉车的西北雄浑战马不由地打了个响鼻,亮晶晶的细雾在昏暗中闪过。

战马缓缓地转头,露出修剪过的整齐鬃毛。

它竖着耳朵倾听,显然是察觉到了某种动静。

叮叮,叮叮叮。

马蹄轻轻敲打地面,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黑影突兀地立在车辆后面。

“乌骓马,真的是越来越警醒了。”

立在马车后方的黑袍人,伸手轻轻拍了拍马臀,接着一个跨步,登上车轼,消失在车帘之后。

“父亲。”

黑袍人上车后,率先招呼车上主人,并且顺手摘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一张消瘦面颊。

若是李吉在此必定会感到诧异。

因为此人正是张叔夜的二儿子,张仲熊。

按理而言,张仲熊本该调往登州协助换防的将领。

另外,张仲熊本是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一员壮汉。

可如今却是清瘦了不知几许,脸色亦是苍白无比。

说来比他的大哥,重伤痊愈的张伯奋还要来得消瘦不少。

不过……

唯有一点,那就是张仲熊的眸子中如今蕴藏了一道极目的紫意,紫意欲滴。

而在张仲熊对面坐着的一满头银丝的老者,此人当然是张叔夜了。

银白的长发须眉,可白发中夹着一抹难掩的颓败气息。

张叔夜为了救长子,历经一场浩劫,数次鏖战拼死爆发,却是把真元耗尽,再不复往昔模样。

要知道在一年前,张叔夜可还是一个身量八尺有余,猿臂虎体,雄魁绝伦的三境武夫。

紫脸膛,方口阔目。

光是杵在人跟前就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气,好似一朵厚重乌云盖在人的头顶,随时可能轰下天雷,让人心惊胆战,发自灵魂的战栗,可如今却有几分垂垂老矣之相貌。

“仲熊,为父有几分体己话与你说。”

张叔夜淡淡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父亲您说就是,您的一切安排,孩儿都会听从。”

张仲熊抱拳。

“荒谬,大丈夫岂能不辨是非。也别把军营那一套拿到老夫面前。你先坐下。”

张叔夜缓缓道。

张仲熊抬头扫了父亲一眼,很快又把脑袋给低下。

他发现老父亲再没穿过去那一件乌黑的犀牛皮革甲,那是一件用精铁,钢片护卫住关节要害的战甲,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件甲衣。

今日的张叔夜仅仅是穿了一袭青色长袍,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文雅的老儒生。

“你觉得梁山如何?”

张叔夜发问。

“梁山?”

张仲熊沉默了一会,心里隐隐有几分明白张叔夜的意思。

“父亲是让我协助梁山?”

张仲熊忍不住道。

“登州是不可能保全的。若是一切顺利,朝堂上的那些大官,将来还会起用我们。可须得老夫前往东京运作一番才是,伯奋结庐养性,一旦感悟天地至理,必定是一步迈入三境巅峰。反倒是你纵是继承了老夫的法印,要破入三境依旧有些磨难,而且就算你能炼假成真,未来也会被三境锁死。”

张叔夜缓缓说道。

张仲熊深吸了一口气:“父亲的一切安排,孩儿都听令的。”

“抬起头来。”

张叔夜道,神情变得冷峻起来。

父子俩对视,张叔夜那双变成苍灰色的浑浊眸子中竟然带着一股异常锋锐的神色,并且把张仲熊那一对神异的紫意欲滴眸子的勃然之意给压了下去。

一种莫名的威压,让张仲熊手臂微微发颤。

不是父子之间的天性带来的血脉压迫。

而是上位与下位,更深层次,灵魂方面的碾压。

张仲熊的头颅又慢慢勾下。

“我知道你嘴巴上说服气,可内心深处不服。老夫自诩从未偏袒过你们兄弟任何一人,一碗水自始至终端平。伯奋有伯奋的安排,你有你的安排。你要真是桀骜不驯,不听我这个老头子的,授你紫印的时候,你可以拒绝的。”

张叔夜说完,张仲熊不由得一急。

“父亲我……”

不过话没说完,就又被打断。

“梁山不是所谓匪类可以形容,你完全可以把它看作另一个小朝廷。接下来不要说话,我带你去见一见,你就会知道我所想的了。”

张叔夜竖起一只手掌示意张伯奋安静。

整辆黑篷马车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踏踏的马蹄声不住敲击地面。

不知不觉,没人驾驶的马车竟然行驶了大半个钟头。

乌骓,老马识途一般,知晓在三条岔口中该往什么方向前进。

从青州通往东京的官道上,有一座回头亭。

寓意过了这个亭子,送别就在此停留。

最后一缕橘红的光线收束住,天空彻底黯淡。

亭子内亭外却是聚集了很多甲士,兵卒。

张叔夜被迫交防,又要去上京复命,除了奔雷卫的几员核心将领外,麾下很多老兵都带不走只能原地遣散。

当然实际上另有安排去处。

此刻兵卒就聚拢于此。

而除了这些老卒之外,凉亭下还集聚了不少的梁山悍匪,水鬼。

曾经的官兵与匪类互相攀谈,说起往事都有几分唏嘘。

深秋入夜,回头亭上点起火烛,竟是映照的通明。

如此奇异一幕,可谓是惊爆常人的眼球。

凉亭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争吵的声音,争吵之声从开始很小只有几个人争论,逐渐变大,然后又变小,甚至一度无人再说话。

只因为……

一辆黑蓬马车缓缓驶向凉亭,马车停下。

白头青衫的张叔夜缓缓走下马车。

张仲熊想要搀扶父亲,被张叔夜厉声训斥了一句:“我还没老!”

一众老卒见到这对父子顿时热泪盈眶起来。

“奔雷卫杨腾蛟,恭送张相公入京。”、“奔雷卫李宗汤,恭送张相公入京。”、“奔雷卫,张应雷恭送张相公入京。”、“梁山陈东,王仔昔,恭送张相公入京。”、“梁山林冲恭送张相公入京”、“梁山李小娥,恭送张相公入京……”

一声声恭送此起彼伏,久经不绝。

“张相公,我夫君,还有军师吴先生他们确实有事情来不了,夫君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李小娥把一块金牌塞入张叔夜手中。

张叔夜翻开一看,金牌背面刻着四个字——永结同心。

“多谢大家了。”

张叔夜微微躬身,一众贼匪老卒尽皆还礼。

如此闹腾好半天,一直到群星入夜,高高挂起一钩凄凉的玄月,回头亭的一众人马才缓缓散去。

是夜。

张仲熊转头投入梁山,而张叔夜一车一马只身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