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白杨:我需要你们去做一个榜样!
几乎在同一时间,京城南郊,一处破败的街道小厂。
钱立行正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蓝色工作服,百无聊赖地靠在一个空油桶上,眯着眼晒着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他脚边,一只瘦骨嶙峋的狸花猫正在舔着爪子。
几年前,他还是广交会上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与外商斗智斗勇,为国家赚取宝贵的外汇。
而现在,他只是一个看仓库的闲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数着铁栅栏上的锈迹,听着风刮过破旧厂房时发出的呜咽。
他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钱立行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说道:“老李,今天食堂的白菜炖粉条又没放肉吧?我闻着味儿就知道了。”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是钱立行同志吗?”
钱立行这才缓缓睁开眼。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钱立行心里“咯噔”一下。
他打过交道的人太多了,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位,绝非善类。
这不是厂里那些只会打官腔的干部,也不是地方上那些狐假虎威的小吏。
这个人身上,有股子真正见过大场面的沉凝之气。
“我是。”钱立行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股子懒散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警惕和审视。
“我来自有关部门。”男人用了和带走林强那人一模一样的开场白,“现在,请你跟我走一趟。”
钱立行眉头一挑:“理由?”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那是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平凡】通知书》。
钱立行接过,手指微微颤抖。
他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那些曾经压在他身上,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的“投机倒把”、“个人英雄主义”等罪名,都被一一划去,最后的结论是“经复查,均为不实指控,恢复名誉,恢复干部待遇。”
这几张轻飘飘的纸,他等了太多年了。
然而,他脸上却没有狂喜,反而更加凝重。
他太清楚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给了你清白,就意味着要让你去卖命。
“去哪里?”他将通知书折好,揣进怀里,沉声问道。
“一个能让你尽情施展的地方。”男人淡淡地说道,“车在外面等着。”
钱立行看了一眼这个死气沉沉的仓库,又看了看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睛,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狼性的笑容。
“好,我跟你走。”
……
而在更西边的某个招待所里,马宏图正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写着思想汇报。
他被“挂”在这里已经快一年了。
因为在县里搞的那些“超前”的想法,他被调回京城学习,实际上就是无限期的审查和冷藏。
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走到了尽头。
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招待所的负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穿着中山装,神情严肃的陌生人。
“马宏图同志,”负责人一脸复杂的表情,“部里来人接你,说有重要任务。”
马宏图放下钢笔,站起身。
他的目光越过负责人,落在了那个陌生人身上。
只一眼,他就判断出,对方的级别不低,而且很可能来自某个强力部门。
“我是马宏图。”他平静地说道。
来人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递过来一份调令。
“马宏图同志,根据上级指示,你将即刻起,调入***研究所‘新型民用技术推广应用’项目组,请你马上收拾个人物品,跟我们出发。”
***研究所?
马宏图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名字,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没有什么,但他以前听说过一点小道消息,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东西,所以……
他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这背后,一定……。
他那颗早已沉寂下去的心,在这一刻,重新燃起了火焰。
“好,我需要五分钟。”
三辆黑色的伏尔加,从京城的三个不同角落,沿着不同的路线,最终却驶向了同一个目的地——位于城市西北郊的研究所。
当林强的车最先抵达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镇住了。
高耸的围墙上,架着一圈圈闪着寒光的铁丝网,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岗楼。
那扇厚重的铁灰色大门,紧紧关闭着,门口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卫兵,一个个身姿笔挺,面容冷峻,眼神如刀。
这阵仗,比他去过的市委大院,还要森严十倍!
车子在大门前停下,灰衣男人下车,向哨兵出示了证件。
一名卫兵队长亲自上前,拿着一面镜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车底,另一名卫兵则打开车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强。
林强紧张得手心冒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开会的,倒像是要被押进什么秘密监狱。
“请下车,接受检查。”卫兵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林强连忙下车,被带到了门口的一个小房间里。
他被要求交出身上所有的东西,钥匙、钱包、香烟,甚至连皮带都被要求解下来检查。
然后,他走过一道金属探测门,刺耳的警报声没有响起,他才被允许通过。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跟他解释一句,只有沉默而高效的执行。
他出来时,正好看到另外两辆伏尔加也停在了门外。
一个穿着油污工作服,但眼神锐利如狼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沉稳儒雅,一看就是个大干部的中年男人,也正经历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检查程序。
钱立行面无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在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评估着这里的安保级别。
他心里清楚,这种程度的防御,通常只用于顶级的军事或科研单位。
这次,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
马宏图则显得镇定许多,他对这套流程并不陌生。
但当他看到另外两个被带来的人——一个看起来像市井混子,另一个则像个落魄的技术员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疑惑。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把他们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凑到一起?
三个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此刻却都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站在研究所的大门前,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检查完毕后,一名穿着军绿色制服的年轻干事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对他们说:“三位同志,请跟我来。”
他领着三人穿过巨大的园区。
园区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风吹过白杨树叶的沙沙声。
道路两旁是一栋栋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建筑,窗户都拉着厚厚的窗帘,透着一股神秘而肃穆的气息。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好几拨巡逻的卫兵,每一个看到他们,都会投来审视的目光。
林强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在这里,他那点在供销社练出来的社会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就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小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最终,他们被带进了一栋办公楼,安排进了一间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陈设简单,一张长条会议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保密守则”,桌上放着一个暖水瓶和几个搪瓷茶杯。
“三位请在这里稍等,领导马上就到。”年轻干事说完,便转身离开,并从外面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咔哒”一声落锁。
三个人面面相觑,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和压抑。
马宏图最先打破了沉默,他走到暖水瓶前,给三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热水,然后温和地笑了笑:“两位同志,喝点水吧。我叫马宏图,之前在地方上做点行政工作。”
他的自我介绍很得体,既表明了身份,又没有透露具体信息。
钱立行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眼神依旧锐利:“钱立行,看仓库的。”
他的回答充满了自嘲和一种不屑的孤傲。
轮到林强了,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干笑道:“我叫林强,供销社的……采购员。”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跟一个一看就是领导干部的人,和一个虽然穿着破旧但气场强大的“仓库管理员”比起来,他这个采购员的身份,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
简单的介绍之后,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沉默。
三个人都在暗中观察着彼此,猜测着对方的来路,以及将他们召集于此的真正目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桌上的热水,渐渐变温,又渐渐变凉。
墙上的挂钟,时针从三点,慢慢地走向四点,又走向了五点。
足足两个多小时,没有任何人再进来过,也没有任何人给他们一个解释。
这漫长的等待,像一块磨刀石,磨掉了他们初来时的锐气和紧张,也让他们心中的疑惑和焦躁越积越深。
林强已经坐不住了,屁股在椅子上挪了好几次,好几次想去敲门问问,但都被马宏图一个安抚的眼神给制止了。
钱立行则始终靠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像是在假寐,但没人知道他那颗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大脑,此刻正在进行着何等复杂的推演。
马宏图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他明白,这是下马威,也是一种考验。
考验他们的耐心,和在压力下的定力。
就在林强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时候,会议室的门,终于“咔哒”一声,从外面被打开了。
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先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一身得体的灰色套裙,正是林慧。
她看到自己的哥哥林强,眼神微微一动,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的平静。
紧接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蓝色的确良外套,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仿佛能看透世事变迁的眼睛,深邃、平静,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和威严。
他一走进会议室,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凝。
林强、钱立行、马宏图,三个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全都愣住了。
他们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来人或许是个不苟言笑的部委领导,或许是个威严的军方将领,又或许是个深不可测的秘密部门负责人……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让他们在这里枯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领导”,竟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林强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比自己还小,怎么可能是领导?
马宏图心中的震惊,更是无以复加。
在讲究论资排辈的体制内,年龄几乎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能够主导一个让研究所出面,动用强力部门从三个不同地方“请”人的项目,他背后的能量,或者他本身的能力,已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三人各怀心思,但都默契地站了起来。
白杨走到主位上,平静地扫了三人一眼,然后轻轻抬手,示意他们坐下。
他的动作很简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让三位久等了。”他开口,声音清朗而沉稳,“我叫白杨。”
没有头衔,没有职务,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
这种举重若轻的自我介绍,反而比任何官衔都更有分量。
他没有给三人提问和客套的时间,直接对身边的林慧点了点头。
林慧会意,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拿出了三份崭新的文件,分别放在了三人面前。
“在谈正事之前,请三位再签一份保密协议。”林慧的声音温柔但清晰。
又签?
林强看着眼前这份比之前在供销社签的还要厚、条款还要严苛的协议书,头皮一阵发麻。
这份协议的保密等级,赫然是“特级绝密”,违规的后果,直接就是“追究刑事责任”,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钱立行和马宏图的脸色也变得无比严肃。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们拿起钢笔,郑重地在协议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慧将签好的协议一一收回,仔细检查后,放回文件夹,然后安静地退到了白杨身后。
整个过程,白杨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但他的目光,却给了三人巨大的压力。
直到所有程序完成,白杨才再次开口,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小小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这次请三位来,目的很简单。”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林强、钱立行和马宏图,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需要你们,去开一家公司。”
“开……公司?”
林强第一个没忍住,失声叫了出来。
这个词在1979年的当下,几乎等同于“投机倒把”的代名词。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对“公司”这两个字,有着天然的警惕和排斥。
钱立行的眼中精光一闪,他虽然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敏锐地嗅到了时代变革的气息。
马宏图的眉头则紧紧锁了起来,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蕴含的巨大风险和颠覆性。
白杨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理会林强的失态,继续平静地往下说:
“这家公司,将会得到我们研究所的技术支持。我们会提供一些产品,一些目前市场上独一无二、甚至领先于世界水平的民用产品。”
这句话,又是一颗炸弹。
研究所的技术?
领先世界?
这意味着什么,在座的三人心里都清楚。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政策,风险,还有可行性。”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件事,已经得到了部里,乃至更高层领导的默许。我们国家的经济,需要一些新的血液来刺激,需要一些鲶鱼来搅动这潭死水。”
“换句话说,国家需要一个榜样,一个范本,来告诉所有人,除了固有的国营体系之外,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三人的心上。
“而你们三位,就是我选中的,来做这个榜样的人。”
“明面上,你们是一家自负盈亏的民营企业,你们需要像狼一样,去市场上抢夺订单,建立渠道,赚取利润。”
“但实际上,你们的背后,站着的是研究所,站着的是国家。你们将拥有最大的自主权,去尝试一切新的经营模式和管理方法。”
“你们的成功,将为后续的改革,提供最宝贵的经验。你们的失败……研究所会为你们兜底。”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强、钱立行、马宏图,三个来自不同阶层、有着不同经历的男人,此刻都被白杨描绘出的这幅宏伟蓝图,给彻底震撼了。
白杨看着他们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林强同志,”他忽然开口点名。
“啊?在!”林强像个被老师点到的学生,猛地站了起来。
“你常年在供销社一线,熟悉京城乃至华北地区的各种渠道,认识三教九流,知道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把东西卖到最需要的人手里。我需要你,为我们的公司,建立起一张深入到毛细血管的销售网络。”
“钱立行同志。”
钱立行也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白杨的背影。
“你是天生的商人,是市场的孤狼。你懂得如何与最狡猾的对手周旋,懂得如何从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发现商机。我需要你,去冲锋陷阵,去开拓市场,去把我们的产品,卖到全国,乃至全世界。”
“马宏图同志。”
马宏图缓缓起身,他已经隐约猜到了自己的定位。
“你熟悉体制,懂得政策,知道规则的边界在哪里,也知道如何利用规则。”
“我需要你,为这家公司保驾护航,处理好所有来自官方层面的关系,建立起一套既符合当下国情,又具备先进性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
“你是这艘船的压舱石,是稳定后方的大总管。”
白杨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到三人身上。
“渠道,市场,管理。”
“你们三人,就是这家未来商业帝国的第一块基石。”
“现在,告诉我你们的选择。是愿意去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还是回到你们原来的地方,继续过之前的生活?”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魔力,点燃了三个男人心中早已沉寂或被压抑的火焰。
林强看着白杨,他想起了供销社里那些看不起他的同事,想起了张社长那副敬畏的嘴脸,他的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被人如此重视的价值。
他握紧了拳头,激动得满脸通红。
钱立行笑了,那是一种压抑多年的野心终于得以释放的笑容。
他仿佛又回到了广交会的谈判桌上,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马宏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