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这件事,有蹊跷
时间,缓缓的流逝。
研究所内,白杨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规律。
上午,处理研究所的日常行政事务,审批各类文件,听取各项目组的进度汇报。
下午,则雷打不动地扎进属于他自己的实验室。
此刻,白杨正坐在实验室里。
他面前摆着两台显示器,左边的屏幕上,绿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飞速滚落,那是从某台大型计算机上实时传输回来的风洞模拟数据。
而右边的屏幕上,则是一个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三维线框模型,一架充满了科幻色彩的战机雏形,正在根据数据流的变化,进行着微乎其微的气动外形调整。
他一手握着鼠标,一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笃笃笃。”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白杨头也没抬,声音平静。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两位中年研究员,他们都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几分研究者特有的执着与困惑。
为首的一人叫李卫东,是材料学小组的负责人。他手里捧着一份厚厚的报告,显得有些局促。
“所长,打扰您一下。”李卫东小心翼翼地开口。
白杨终于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他看了一眼两人,温和地说道:“是李工啊,坐。遇到什么问题了?”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耐,这让两位原本有些紧张的研究员顿时放松了不少。
“是这样的,所长。”李卫东将报告递了过去,“我们最近在进行高强度钢的抗疲劳性能测试,其中有一组关于‘残余应力对裂纹扩展速率影响’的数据,怎么都对不上。”
“我们反复核算了十几次,测试流程也严格按照您给的规范来的,可结果就是和理论模型差了将近百分之十五。”
“我们几个老伙计熬了两个通宵,实在是想不通问题出在哪儿。”
另一位研究员也跟着附和:“是啊所长,这个偏差太大了,如果不能解决,后续的很多实验都没法进行。”
“我们怀疑是不是理论模型本身存在一些我们没考虑到的边界条件。”
在研究所里,这种情况很常见。
白杨就是他们的定海神神针。
无论多复杂、多棘手的问题,到了他这里,似乎总能迎刃而解。
久而久之,向白杨请教问题,已经成了这些高级研究员们最后的,也是最可靠的解决手段。
白杨接过报告,没有立刻翻看,而是问道:“你们的热处理工艺是怎么样的?特别是淬火后的回火温度和保温时间。”
李卫东一愣,没想到所长问得这么细,连忙回答:“回火温度是200摄氏度,保温两个小时,这是标准工艺,为了获得最大的马氏体组织。”
“标准工艺,不一定就是最优工艺。”白杨淡淡地说道,他随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在一张草稿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他的手速极快,各种复杂的金相组织示意图、相变曲线、应力分布图,在他笔下信手拈来,清晰而准确。
“你们看,”他一边画,一边解释,“200度回火,确实能保证硬度,但析出的碳化物颗粒过于细小弥散,在后续的应力循环中,容易成为裂纹的起源点。”
“你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宏观的残余应力上,却忽略了微观层面的应力集中。”
他用笔尖在图上的一个点重重一点:“问题,就出在这里。这种微观层面的应力集中,在常规的理论模型里,是被简化掉的。”
“但在我们要求的高精度计算中,它的影响就凸显出来了,这百分之十五的误差,大部分来源于此。”
两位研究员凑过去,死死地盯着那张草稿纸,眼睛越瞪越大,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白杨那寥寥几笔,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们脑中缭绕多日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
他们一直以为是宏观层面的问题,顺着这个思路钻进了牛角尖,却没想到,症结竟然藏在微观结构里!
“那……那所长,我们该怎么办?”李卫东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了,这简直是给他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大师课。
“很简单。”白杨放下了笔,“把回火温度提高到250度,保温时间缩短到1.5小时。”
“这样虽然会牺牲掉一点硬度,但可以促使碳化物适当聚集、球化,从而有效降低微观应力集中。你们再去试一次,数据应该就能对上了。”
“另外,把这次的实验数据和修正后的结果整理成一份报告,更新到我们的材料数据库里。”
“以后,凡是涉及到同类型高强度钢的疲劳计算,都必须把这个微观应力修正系数加进去。”
“是!是!我们明白了!”李卫东如获至宝地捧起那张画满了图表的草稿纸,激动地连连点头,“谢谢所长!太感谢您了!我们这就去重新做实验!”
看着两位研究员带着一脸“原来如此”的兴奋表情快步离去,白杨的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屏幕。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日常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凭借着领先整个时代几十年的知识储备,解决这些问题,对他而言,就像是大学生去做小学生的数学题,轻而易举。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些真正能推动时代进步的,宏大的工程。
比如眼前的三代机,比如……那架远在沪城,正牵动着无数人心弦的运-10。
他已经把“考卷”和“标准答案”都交了出去,至于王建国那位“考生”,能考出多少分,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和担当了。
白杨相信自己的眼光,王建国,以及他背后的周部长,不会让他失望。
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
时间一晃,七天过去了。
沪城那边,一场围绕着运-10项目技术路线的内部,正在王建国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下,艰难而坚定地推行着。
会议室里的争吵,车间里的困惑,办公室里的叹息,不绝于耳。
但王建国就像一尊铁塔,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和质疑,手持周部长授予的“尚方宝剑”和白杨给出的“天书”,一步一步地将偏离的航向,强行扭转回正确的轨道上。
也终于跨越了上千公里的距离,传回了它最初的策源地——四九城。
只是,它并非通过官方渠道,而是以一种更加私人的,带着家庭温度的方式,悄然抵达。
四九城,后海附近的一座幽静的四合院里。
院中的那棵老槐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在夏日的午后投下大片的荫凉。
书房内,陈设古朴。
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红木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从经史子集到现代军事理论,包罗万象。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后,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内部参考文件。
他正是赵家的主心骨,赵老爷子,赵振邦。
一位从战火硝烟中走出来,戎马一生,如今虽已退居二线,但其影响力仍在军界和政界盘根错节的老首长。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高大,面容方正,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风尘仆仆之色。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脚上是一双沾了些泥点的旧皮鞋,与这间古色古香的书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就是赵老爷子的大儿子,赵海军。
赵振邦缓缓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当看清来人时,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诧异。
“海军?你怎么回来了?”老爷子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沪城那边的事情忙完了?不对啊,我记得你上次在电话里说,运-10项目进入总攻阶段,马上就要首次试飞了。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跑回来了?”
在赵振邦的心里,对这个大儿子是极为满意的。
不像不学无术的小儿子整天惹是生非,海军从小就踏实、肯干,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大学。
毕业后一头扎进了航空工业领域,从最基层的技术员干起,一步一个脚印,硬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成了国家重点项目——运-10大型运输机项目里的骨干工程师。
这是赵家的骄傲。
运-10,这三个字的分量,在赵振邦这样的老一辈革命家心中,重若千钧。
那不仅仅是一架飞机,那是国家工业的脊梁,是打破西方技术封锁的希望,是中华民族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象征!
每每与那些老战友、老部下们聊天,提起自己儿子正在搞这个项目,赵振邦的腰杆都能挺得更直一些。
然而,面对父亲的询问,赵海军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即将功成的喜悦。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拉过一张椅子,重重地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凉茶就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放下茶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地说道:“爸,别提了。”
“试飞……无限期停飞了。”
“项目组给我们这些外围单位的协作人员,都放了长假,让原地待命,等候通知。”
轰!
“无限期停飞”这六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振邦的心上。
他脸上的诧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什么?”老爷子猛地站起身来,手里的文件“啪”的一声掉在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愕与急切:“停飞了?还是无限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运-10项目,从立项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
国家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几百个协作单位,数万名科研人员和工人的心血,全都倾注在了这架飞机上!
全国人民都在翘首以盼,等着它一飞冲天,向全世界宣告,我们中国人,也能造出自己的大飞机!
眼看着临门一脚,就要成功了,怎么会突然停飞?
还是“无限期”?
这三个字,对于一个已经投入了十年光阴的重大项目而言,几乎等同于宣判了死缓!
“出了什么问题?”赵振邦追问道,他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是发动机出了故障?还是机体结构有问题?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说法吧!”
赵海军脸上的表情更加苦涩和无奈。
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迷茫:“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没说。一个星期前,王建国总工突然从京城开会回去,第二天就召集了所有核心部门开紧急会议,一直开到半夜。”
“然后,一张通知就下来了。原定于下周的试飞计划,取消。”
“所有技术状态,全部冻结,进行重新评估。然后就……就让我们放假了。”
“王总工?”赵振邦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个人,是沪城飞机设计所的机体结构负责人,一个技术上很有一套的硬骨头。
“他从京城回去就做了这个决定?他在京城见了谁?跟谁汇报过工作?”
“不清楚。”赵海军叹了口气,“我们这些搞具体设计的,哪里知道上层的博弈。”
“只知道那几天,沪城所里的气氛紧张得吓人。听说……听说王总工在会上发了很大的火,把好几个分系统的负责人都骂得狗血淋头。”
“还听说,很多已经定稿的设计图纸,都要推倒重来。”
推倒重来?
赵振邦的心猛地一沉。
他太明白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了。
对于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来说,推倒重来,不亚于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
这意味着之前无数的心血付诸东流,意味着项目周期将大大延长,更意味着……项目本身,可能存在着某种致命的,无法挽回的缺陷!
“爸,您是不知道。”赵海军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甘,“我们为了这架飞机,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就拿我们小组负责的机翼整体壁板来说,那么大一块高强度铝合金,要在一台进口的巨型铣床上,把九十多根加强筋一点一点地铣出来,精度要求是头发丝的几分之一。”
“我们守着那台宝贝机床,三班倒,人停机不停,眼睛熬得通红,好不容易才啃下这块硬骨头。”
“还有气动组的,为了一个减阻数据,在风洞里吹了几个月。”
“结构组的,为了减重几公斤,一根铆钉一根铆钉地算。现在突然说,可能都要重来……那股劲儿,一下子就全泄了。”
他双手插进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里,痛苦地说道:“最让人憋屈的,是连个原因都不知道!”
“我们就像一群傻子,埋头干了半天,最后人家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努力都给否定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清晰得有些刺耳。
赵振邦在书桌后来回踱着步,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有震惊,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军人特有的,对问题根源的探究欲。
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王建国一个人,没有天大的胆子,敢在试飞前夕,擅自叫停整个项目。
他的背后,一定有更高层级的支持。
而能支持他做出这种颠覆性决定的,必然是出现了一个足以动摇项目根基的重大问题。
而这个问题的真相,被严格地封锁在了极小的范围内。
连赵海军这种身处项目核心圈的骨干工程师,都被蒙在鼓里,可见其保密级别之高。
过了许久,赵振邦停下脚步,他重新看向自己那个垂头丧气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海军,你这几天哪儿也别去,就在家里好好休息,调整一下。”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件事,有蹊跷。”
“你不知道原因,没关系。”赵振邦缓缓坐回自己的太师椅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外。
“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能让我们国家的大飞机,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飞不起来!”
话音落下,一股无形的威势,从这位退居二线的老首长身上,悄然弥漫开来。
他赵家在四九城盘踞多年,虽然行事低调,但那些战争年代用鲜血和情谊结下的关系网,依然深藏在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
他就不信,这么大的事情,会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