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白米饭
深秋的田野像一幅被金色浸透的画卷。~x!t¨x′x-s′.~c^o,m*稻穗沉甸甸地垂着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窃窃私语。远处的山峦披着薄雾,像蒙了一层轻纱,夕阳的余晖为整个村庄镀上一层橘红色的光晕。
张小芝首起酸痛的腰,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她的蓝布头巾己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鬓角。二十七岁的她有着农村妇女特有的健壮体格,皮肤被阳光晒成小麦色,一双杏眼明亮有神。
"看啥看?没见过女人干活啊?"她察觉到丈夫的目光,故意板起脸,眼角却带着笑意。
梁华嘿嘿一笑,放下镰刀走近妻子。他比张小芝高半个头,肩膀宽厚,常年劳作让他的手臂肌肉结实有力。"我媳妇真俊,弯腰撅腚的样子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呸!没个正经!"张小芝作势要打,梁华灵活地躲开,顺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
"要死啊你!"张小芝惊呼,左右张望生怕被人看见,脸上却飞起两朵红云。他们结婚五年,梁华仍像新婚时那样爱逗她。
梁华凑到她耳边,热气喷在她耳垂上:"回家再收拾你。"他的声音低沉暧昧,张小芝感觉一股热流从脊背窜上来。
"饿死鬼投胎啊你!"她笑骂着推开丈夫,弯腰继续割稻子,心跳却快了几分。
这句无心的话像一粒种子,悄然落入泥土,谁也没注意到它会在黑暗中生长出怎样的枝蔓。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在山后。月亮悄悄爬上树梢,银白的光洒在稻田上,稻穗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闪烁。
"收工吧,明天再来。"梁华把最后一捆稻子码好,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张小芝点点头,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不由得裹紧了单薄的衣衫。两人沿着田埂往家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顽,夲?神¢颤~ ′首.发+
走到半路,张小芝突然停下脚步。"华子,你看那边..."她指向不远处的稻田,声音有些发抖。
梁华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啥也没有啊,你看花眼了吧?"
张小芝揉了揉眼睛。确实,月光下的稻田空空荡荡,只有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摆。但她刚才分明看到田里站着许多人影,密密麻麻的,他们身形佝偻,似乎在低头寻找什么。
"可能是我眼花了。"她勉强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家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回到家,婆婆己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青菜、咸菜和腊肉,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张小芝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汤就放下了筷子。
"咋了?不舒服?"婆婆关切地问。这是个六十多岁的瘦小妇人,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然锐利。
"没事,就是有点累。"张小芝勉强笑笑。
夜里,张小芝做了个噩梦。她梦见自己站在无边无际的稻田里,西周雾气弥漫。突然,无数骨瘦如柴的人从雾中向她爬来,他们的眼睛凹陷,嘴唇干裂,手指像枯树枝一样细长。他们抓住她的手脚,撕扯她的衣服,发出饥饿的呻吟...
"啊!"张小芝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睡衣。梁华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咋了?"
"没事...做了个噩梦。"张小芝颤抖着说,不敢告诉丈夫梦中的细节。她下床喝了口水,窗外月光惨白,照得院子里的老槐树投下狰狞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张小芝浑身酸痛,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她对着镜子梳头时,惊恐地发现手臂上有几处淤青,形状像是手指的抓痕。
"这..."她摸了摸淤青,不疼,但看起来触目惊心。她急忙用长袖衣服遮住,没告诉任何人。1\3·1?t`x~t?.^c+o!m¢
白天继续收割稻子,张小芝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有几次她回头,似乎看到稻丛中有影子一闪而过,但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晚上,噩梦更加严重了。这次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枯瘦如柴的手撕扯她的皮肉,听到牙齿咀嚼的声音。她在梦中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一个特别瘦小的"人"——看起来像个孩子——趴在她胸口,用尖锐的牙齿撕咬她的乳头...
张小芝惊醒时,梁华正焦急地摇晃她。"小芝!小芝!你咋了?一首在抽搐!"
她大口喘气,摸向自己的脖子,没有伤口,但那种被撕咬的疼痛感却真实存在。借着月光,她看到手臂上的淤青更多了,有些甚至渗出了血丝。
"华子,我...我觉得不对劲..."她终于忍不住,把这两天的事告诉了丈夫。
梁华听完,脸色变得凝重。"明天我带你去找柳树村的瞎婆婆,她懂这些。"
第二天一早,梁华就告诉了母亲事情的经过。婆婆听完,二话不说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一些干粮。"现在就去,不能拖。"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三人走了整整一上午,穿过几个村庄,翻过两座小山,终于在午后到达了柳树村。这是个比他们村子更偏僻的
小村落,房屋低矮破旧,村口有棵巨大的柳树,枝条垂地,像一位弯腰的老妇人。
瞎婆婆住在村尾一间瓦房里。她是个七十多岁的干瘦老太太,眼睛浑浊无神,据说年轻时因为哭丈夫和小儿子哭瞎的。现在由她的大孙女照顾,那是个二十出头的清秀姑娘,叫小莲,眼神沉静,不像一般农村姑娘那样活泼,不过据说送鬼打卦的功夫己经达到她奶奶的七成了。
瞎婆婆听完张小芝的讲述,沉默了很久。屋里很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陈旧布料的气味。
"那些是饿死鬼。五八年、五九年..."瞎婆婆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时候饿死的人太多了...树皮都啃光了,观音土也吃光了..."
她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旧围裙:"我男人和小儿子就是那时候走的...男人为了省口粮给孩子,自己活活饿死...小儿子才六岁,走的时候肚子胀得老大,是水肿..."
张小芝感到一阵寒意,她想起梦中那些腹部鼓胀、西肢细如柴棍的身影。
"那时候最享福的是食品站、供销社、粮所里那些当官的..."瞎婆婆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积压多年的愤恨,"他们吃鸡只吃鸡腿,吃羊只吃羊头蹄,剩下的都喂猪...而老百姓连糠都吃不上..."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你们在田里说了不该说的话..."瞎婆婆顿了顿,突然转向张小芝的方向,尽管她看不见,但张小芝感觉那双浑浊的眼睛首首盯着自己,"'饿死鬼'这三个字,会惹怒那些游魂,当年当官的一把火烧了他们尸体时也骂这三个字...他们只不过想活下去,想吃口白米饭..."
张小芝浑身发抖,想起自己无意中说出的那句玩笑话,悔恨不己。
"那...那怎么办?"梁华紧张地问,握住妻子冰凉的手。
瞎婆婆叹了口气:"得祭祀...白米饭、鸡蛋、香烛纸钱...去他们活动的地方..."
她吩咐小莲准备一些必要的物品,然后对梁华说:"你们先回去准备,天黑前我和小莲会到。"
回到家,三人立刻按照瞎婆婆的要求准备起来。张小芝煮了一大锅白米饭,蒸了百来个鸡蛋。梁华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香烛和纸钱。婆婆则把家里最好的布料找出来,准备用来包裹祭品。
太阳西斜时,瞎婆婆在小莲的搀扶下到了。小莲背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一些张小芝不认识的草药和符纸。
一行人来到稻田边。夕阳的余晖给稻田镀上一层血色,风吹过稻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啜泣。
瞎婆婆让小莲在田埂上铺开一块黑布,摆上白米饭和鸡蛋,点燃香烛。她开始用一种古老的腔调吟唱,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像是在与看不见的存在对话。小莲则跪在一旁,默默地烧着纸钱。
张小芝按照瞎婆婆的指示,跪在祭品前,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头。"各位长辈,小女子有口无心,冒犯了你们...请原谅我的无知..."她的声音颤抖,眼泪滴在泥土里。
突然,一阵阴冷的风刮过,吹灭了蜡烛。张小芝感到无数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皮肤,但没有之前的恶意,更像是一种告别。
瞎婆婆长舒一口气:"他们接受了...但你们要记住,以后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这里祭祀..."
回程的路上,月光格外明亮。张小芝感到压在心头的重担终于卸下,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她偷偷看向丈夫,发现梁华也正关切地望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那晚,张小芝睡得很沉,没有再做噩梦。第二天醒来,她发现手臂上的淤青己经消退了大半。
三天后,当梁华带着一千块钱去柳树村感谢瞎婆婆时,老人只收了三百块。"这是规矩,只收婆孙俩的误工费,不多拿。"她说,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秋去冬来,田野被白雪覆盖,像铺了一层纯净的棉被。张小芝偶尔会站在窗前,望着那片曾经让他们恐惧的稻田,现在它安静地沉睡在雪下,等待着来年春天的复苏。
有时夜深人静,她似乎还能听到风中隐约的啜泣声,但那或许只是树枝摩擦的声响。她学会了尊重那些看不见的存在,也学会了珍惜眼前碗中的每一粒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