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278章 电子观音堂

周伟把电瓶车锁在路灯杆子上,摘掉头盔时头发丝都在滴汗。这是城西最老的一片小区,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空气里有股垃圾桶的馊味和谁家炖肉的混合气味。他抬头看眼前这栋六层老楼,三单元201,厨房窗户糊着厚厚的油污,外墙的空调外机像一堆生锈的铁疙瘩嗡嗡作响。

“顶楼加盖的违章建筑,一个月八百。”房东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周伟捏着口袋里最后三百块,咬着牙上了楼。

铁门打开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所谓的“加盖”其实就是天台上的铁皮屋,西晒把里面烤得像蒸笼。除了一张行军床、一个缺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就只剩满墙乱七八糟的涂鸦。最显眼的是东面墙上,有人用红色喷漆歪歪扭扭喷了“观音堂”三个大字,下面还画了个粗糙的莲花座。油漆有些剥落,显得格外诡异。

“这啥玩意儿?”周伟指着墙问房东。

房东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含含糊糊:“之前租户搞的,神经兮兮的。你嫌难看就自己买点白灰刷刷。”说完又催促,“到底租不租?后面还有人等着看呢。”

周伟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那里随便一个阳台都比这铁皮屋大。他想起昨天在工地上被工头骂“滚”的场景,叹了口气:“租。”

当晚,周伟被热醒三次。铁皮棚子散热极差,白天吸饱了热量,晚上尽数释放。第四次醒来时,他听见细微的电流声。

“滋滋……救……滋滋……”

像是收音机调频不准的杂音,又夹杂着极微弱的人声。周伟坐起来,声音似乎是从那面涂着“观音堂”的墙传来的。他把耳朵贴上去,只有铁皮被夜风吹动的嗡鸣。

“热出幻觉了。”他嘟囔着,接了点自来水抹了把脸,继续睡。

第二天他去劳务市场蹲活。日结的小工抢得头破血流,他挤了半天只接到个发传单的活儿。站了八小时,拿到八十块钱,买了一份炒饭和一瓶最便宜的啤酒往回走。

楼梯口蹲着个光头大爷,摇着蒲扇打量他:“新搬来的?住天台那间?”

周伟点点头。

“那屋子……”大爷欲言又止,摇摇头,“晚上要是听见啥动静,别瞎好奇。”

“啥动静?”周伟停下脚步。

“唉,说不清。”大爷压低声,“之前住那的小伙子,搬进去时候好好的,没半个月就疯了,老说什么墙里有神仙跟他说话。好好的大学生,可惜了……”

周伟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晚的电流声。他勉强笑笑:“估计是压力太大了吧。”

回到铁皮屋,他盯着那面“观音堂”的墙看了很久。夕阳西下,红漆字像在淌血。他走过去,用指关节敲了敲。

空的。

墙后面是空的。而且范围不小,几乎整面墙后面都没有实心墙体的回声。他蹲下仔细看,发现墙根处铁皮接缝的地方有细微的撬痕。

夜里,那电流声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些。

“滋……帮……帮帮我们……”

周伟一个激灵坐起来,心跳如鼓。他摸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屏住呼吸凑近墙壁。

“……冤……我们死得冤……”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哭泣和杂音,像个信号极差的电台。但确实存在。周伟汗毛倒竖,对着墙颤声问:“谁?谁在说话?”

声音戛然而止。只有铁皮屋外风吹过的声音。

接下来几天,周伟一边打着零工,一边琢磨这面墙。他试过用手机录,但每次回放都只有沙沙的噪音。那声音只在深夜出现,而且越来越清晰。他从最初的恐惧,变得有些焦躁——如果真是闹鬼,这八百块岂不是打水漂了?

周五晚上,他灌了半瓶啤酒,趁着酒意用力踹了一脚那面墙:“有本事出来说人话!天天晚上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墙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响起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像个年轻女人,却带着奇怪的电子质感:

“对不起……信号太差了……调整频率花了不少时间……”

周伟酒醒了一半,头皮发麻:“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们……曾经是人。”女声轻轻说,“现在可能更接近你说的‘鬼’。但我们没有恶意,只是需要帮助。”

“帮什么帮?我没钱也没本事,就是个打工的!”

“只有你能听见我们。”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是个焦急的男声,同样带着那种奇怪的电子音效,“这面墙……是个意外的‘接收器’。你手机是不是经常放在这墙边充电?”

周伟一愣。他为了省电,确实每晚都把快报废的二手手机靠墙充电。

“你的手机,这铁皮屋,还有楼下那个私接的强电压线……阴差阳错形成了一个低频磁场共振。”男声语速很快,“把我们‘播放’出来了。我们是三年前‘恒创科技’大火里的……”

话没说完,声音突然扭曲消失,变成刺耳的忙音。无论周伟怎么敲墙、喊叫,都没再回应。

那一夜周伟没睡。他上网搜了“恒创科技大火”。跳出来的新闻让他脊背发凉。三年前,城西一家电子厂仓库火灾,因为消防通道被违章建筑堵塞,救火不及时,导致三名夜班仓库管理员被困身亡。报道还说,厂方最后把责任推给“电路老化”和“员工操作不当”,赔了点钱就不了了之。而那家厂子,旧址就在这片老小区后面,现在已经改建成大型购物中心了。

周伟盯着墙上那鲜红的“观音堂”三个字。之前那个租户,是不是也听到了什么?他疯了,是因为无法承受吗?

第二天他特意去找楼下光头大爷搭话,旁敲侧击问起那场大火。

大爷顿时来了精神:“唉哟,惨呐!烧得噼里啪啦的!小赵、小李、还有那个姑娘……叫小文是吧?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厂子老板黑心啊,为了多堆货,把后面安全门都钉死了!不然他们肯定能跑出来!”

“老板后来呢?”

“屁事没有!人家有钱有势,换个地方照样开厂子逍遥快活!可怜哦……”

晚上回去,周伟主动把手机贴墙放着充电。半夜,声音果然又出现了,比之前更稳定。

“……谢谢你愿意听。”是那个叫小文的女声,“我们三个的魂……或者说‘能量’,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困在这附近了。火灾那晚,正好是农历十五,我们偷懒没巡查,在角落里用旧手机和一个小音响听歌……可能就是那些电子设备,加上极端恐惧的情绪和突然的死亡,让我们以这种形式‘卡’在了这里。”

“之前那个租户,”周伟忍不住问,“他也听到了?”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学艺术的,敏感。”小文的声音带着哀伤,“他相信我们是观音堂里显灵的点化,想帮我们申冤。但他力量太小了,去投诉去闹,反而被那老板找人威胁,精神崩溃了……是我们对不起他。”

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个声音,听起来年纪大些,开口了,带着浓重的口音:“娃,俺们不害人。就是憋屈啊!那黑心老板张富贵,他如今发达了,开了大公司,人模狗样!俺们就想有人知道真相!不能让他踩着俺们的尸骨享福!”

周伟沉默了。他想起工头克扣他工钱时那嚣张的嘴脸,想起那些有钱人开着豪车溅他一身泥水。这个世界好像从来就是这样。

“我……我能做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张富贵下周六会参加一个什么慈善晚宴,就在皇冠酒店。”小赵的男声急切地说,“我们需要有人去,当面揭穿他!我们有证据!火灾那天,他用公司内部电话打给仓库,命令我们把隔壁厂寄放的一批违规易燃品赶紧挪到里面角落,还说‘出了事我担着’!那段通话,仓库的老旧内部电话机可能有自动录音备份功能!火灾后,那批东西烧得最彻底,他肯定以为死无对证了。但那台烧变形的电话机主机,也许还在!”

“在哪?”

“当时清理火灾废墟,很多烧毁的废料没地方扔,就被张富贵叫人拉到这小区后面那个废弃的垃圾压缩站,胡乱堆着!后来创卫检查,干脆就用砖把那压缩站入口封了!应该还在里面!”

周伟的心沉了下去。去翻几年前封存的火灾废墟?还要混进高级酒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娃,俺知道难为你。”老李的声音充满愧疚,“要是……要是实在没法子,就算了……别像上个娃一样,被俺们连累了……”

周伟一夜没睡。第二天去发传单时都心不在焉。中午休息,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旁边便利店电视正在播放本地新闻。画面里,那个叫张富贵的男人西装革履,正在给一个敬老院捐款,红光满面,握着老人的手笑得亲切。字幕打着他“优秀企业家”、“慈善先锋”的名头。

周伟嚼着嘴里没滋没味的土豆丝,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那天晚上,他回到铁皮屋,对着墙说:“垃圾站被封了,我怎么进去?”

墙里的声音似乎激动起来,电流声都变大了。小赵语速飞快:“西边墙角有个锈死的铁栅栏,底下应该能撬开!里面可能有甲烷气体,还有不稳定结构,非常危险!你……”

“别废话了。”周伟打断他,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拿起角落里一根半截钢管,“告诉我具体位置。”

废弃的垃圾压缩站比想象中还恶心。恶臭几乎凝成实质,周伟用破布捂着口鼻,好不容易才撬开锈蚀的铁栅栏,钻了进去。里面漆黑一片,手电光晃过堆积如山的腐烂垃圾和扭曲的金属。他按照小赵指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处挪,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左边……对,那堆黑乎乎的东西,就是当年仓库清理出来的!”小文的声音通过周伟放在洞口的手机,微弱地传来,靠着那奇特的磁场共振指引着他。

周伟在那堆焦黑扭曲的杂物里拼命翻找,老鼠从他脚边窜过。终于,他摸到一个硬邦邦、被烧得变形的东西——正是一台老式电话机的主机。

刚把东西塞进背包,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和手电光晃动的影子。

“谁在里面?!出来!”是小区保安的声音。

周伟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抱着包连滚带爬地从另一个破口钻出去,没命地狂奔,身后传来保安的叫骂声。

证据是找到了,但电话机烧毁严重。周伟找了个修手机的朋友,对方鼓捣了半天,摇摇头:“哥们儿,这玩意损毁太严重了,数据恢复?够呛!就算能,也得找顶尖高手,费用没个万八千下不来。”

周伟的心凉了半截。他哪来一万块?

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天房东就找上门,指着被周伟撬开痕迹的墙根,破口大骂:“好你小子!敢拆我房子!给我滚!马上滚!”

周伟苦苦哀求,说尽好话,最后又多加了二百块押金,才勉强保住这个铁皮屋。他瘫在床上,看着桌上那台焦黑的电话机,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墙里静悄悄的。连续几天,三个声音都没再出现。周伟甚至怀疑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周五深夜,那个慈善晚宴的前夜,电流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异常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线。

“周伟……”是小文的声音,气若游丝,“算了……别去了……我们感觉到……你的‘频率’在变弱……你是不是生病了?”

周伟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烧,大概是那天在垃圾站着了凉。他喉咙沙哑:“没事……小感冒。”

“磁场在减弱……”小赵的声音充满焦急,“可能是天气原因……也可能是……我们的时间快到了……周伟,听我说,如果明天不行,就放弃!安全第一!”

老李叹着气:“娃,俺们谢谢你……真的……够了……”

“别说了!”周伟猛地坐起来,因为发烧眼睛通红,“老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有钱有势的王八蛋!”他不知道是在骂张富贵,还是在骂命运,“老子偏要去!”

慈善晚宴金碧辉煌。周伟穿着偷来的、不太合身的服务生西装,端着放满香槟的托盘,手心全是汗。他混进来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酒店临时缺人,中介拉人充数,他塞了最后五十块钱给工头,才抢到这个名额。

他看到张富贵了。就在人群中央,谈笑风生,酒杯碰撞间都是恭维话。周伟深呼吸,按照计划,他需要找个机会接近张富贵,播放他手机里那段经过修复、依旧杂音极大但依稀能听清“挪进去”、“我负责”等字眼的通话录音。

机会来了。张富贵独自走向休息区。周伟立刻跟上去,心跳如雷。就在他快要接近时,一个黑衣保镖突然拦住他,目光锐利:“干什么的?”

周伟脑子一懵,托盘上的酒杯微微晃动。就在这时,晚宴现场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音乐也停了,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

“跳闸了?”

“备用电源呢?”

黑暗中,周伟听到小赵的声音在他耳边急速响起,带着强烈的电流干扰:“快!只有一分钟!我干扰了他们的电路!左前方五米!”

周伟不及多想,凭着感觉猛地朝左前方冲去,撞开几个人,准确地一把揪住了一个肥胖的身体——那是张富贵的气味,昂贵的古龙水和雪茄味!

他掏出手机,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播放键。刺刺拉拉的巨大录音噪音在黑暗和骚动中格外刺耳:

“……滋……那批货……挪到最里面角落……怕什么……滋……出了事……我张富贵……滋……负责!”

录音播完了。备用电源也恰好启动,灯光亮起。

所有人都看到,一个服务生打扮的年轻人,死死抓着本地着名企业家张富贵的胳膊,手机里还回荡着诡异嘈杂的录音。张富贵的脸瞬间惨白,但立刻转为暴怒:“你是谁?!胡说八道什么!保安!把他抓起来!”

周伟被几个保镖粗暴地按住。他挣扎着,嘶哑地喊:“三年前恒创科技大火!三个冤魂!你敢说那不是你的声音?!”

场面一片混乱。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按动快门。张富贵气急败坏地否认,指挥保镖赶紧把周伟拖走。周伟感到拳头落在身上,心里却一片冰凉——完了,还是不行。证据太模糊,没人会信……

突然,宴会厅里所有的音响设备,同时爆发出巨大的、扭曲的电流声!紧接着,三个不同的、夹杂着无尽痛苦和愤怒的声音,通过价值百万的顶级音响系统,响彻整个大厅:

“张富贵!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会负责!”

“热!好热啊!门打不开了!”

“救命——救命啊——妈妈——”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带着绝对的绝望和穿透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毛骨悚然!灯光再次疯狂闪烁,墙壁上的电子屏幕跳出乱码,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操控这一切!

张富贵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指着空气尖叫:“别过来!不关我的事!别过来!”

骚乱中,周伟挣脱开来。他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他听到小文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异常清晰却迅速远去:“周伟……走……这是……我们最后的力量了……谢谢……保重……”

电流声、哭喊声、尖叫声戛然而止。一切设备恢复正常。只剩下瘫软在地、精神崩溃喃喃自语的张富贵,和一群目瞪口呆的宾客与记者。

周伟趁乱溜走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上了全市新闻头条。张富贵被立案调查,最终锒铛入狱。恒创科技大火案被重新审定,逝者沉冤得雪。媒体报道里提到了一个“匿名提供关键线索的证人”,但没人知道具体是谁。

周伟搬离了那个铁皮屋。他用见义勇为基金会发的一点奖金,租了个小单间,还找了个稳定工作——给一个电子厂看仓库。

新住处干净明亮,再也没有奇怪的电流声。但有时候,深夜醒来,周伟会下意识地看向墙壁,侧耳倾听。

只有一片寂静。

一个周末,他路过旧货市场,看到一个老太太在卖一堆破烂电器。其中有个小小的、落满灰尘的白色塑料收音机,样式很老,天线都断了。

鬼使神差地,周伟把它买了下来。

晚上,他插上收音机的电源,胡乱拧着调频旋钮。沙沙的杂音里,突然,极其短暂地,跳出三个熟悉的声音碎片,混在音乐里,一闪而过:

“……谢……”

“……保重……”

“……好日子……”

周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把收音机调到音乐台,里面正在播放一首老歌。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手指跟着节奏,轻轻敲打着桌面。